第一章　方志敏失败后皖浙赣边各根据地的挫折与坎坷
      第一节 程家山根据地与高山根据地的挫折（一）

　　一

　　1934年冬,邹志诚从葛源出发，经过2天2夜的步行，到达浮梁东南的外钱，又经内钱，走了一天，到达寿溪坞。黄昏将至的时候，邹志诚走下鸡头岭的下山大道，走上了鼻河的河堤。他走得热了，敞开衣襟，吹起凉风，把油纸伞从背上取下来，拿到手上，想找个地方歇脚。这时，他看见奇怪的一幅图景。

　　鼻河的鼻岭桥桥头，一个30多岁的男人正赶牛过桥。那头牛看见桥下的河水，就作势要去堤下饮水，那个赶牛的男人使劲拽着它。牛很不满意，扭着脖子，拽紧了缰绳，牛眼瞪如铜铃，于是人与牛形成一幅固定的图画。近处是安静的田野。还没有来得及搬运走的麦桔堆成矮垛，点点的点缀着江南的山乡。桥下的河水静静的流淌着，没有一点声音。

　　邹志诚觉得很好笑。他走上前说，“老表，要我帮你么？”男人嘟哝着：“这个畜生，作死了。老弟，你帮我拽一把绳子吧！”邹志诚笑呵呵地接过缰绳，刚要用力，这时变故发生了。那男人突然飞快地伸过手来，一把就紧紧地攥住了邹志诚的手腕，五指如钩，笑着：“横峰小老表，这次你跑不了啦”。一边说着，男人一边把僵绳往邹志诚的手腕上绕去，作势要缚住他。邹志诚用力一挣，没有挣脱，情急之下，邹志诚左手的雨伞自下而上用力一杵，伞尖有力地顶在那男人的喉头。那男人喉头咔嚓一声脆响，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倾倒，抓住邹志诚的手随即松脱了。他嘴角流出血来，两眼鼓起，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嘴里发出声响：“你……你……”。邹志诚一边解着手上的麻绳，一边笑着：“老表，你在这里躺一下吧，我替你把牛赶走啦。”

　　正说笑间，左近麦地里的几个麦桔垛突然被掀起，从中跳出几个人来，清一色黑色对襟短袄，手里提着短枪，一言不发，向邹志诚包抄过来。

　　邹志诚知道生死就在一瞬间，他扔掉手里的麻绳，向河沿下游跑去。最近的一个人径直插过来，拽住他的袖子。邹志诚用力一挣，衣袖撕裂了。邹志诚飞快地跑下长满荆棘灌木的河堤，带刺的荆条像鞭子一样划过他的脸。他感到热辣辣的疼痛。风声从他耳边呼呼地吹起，后面的人边追边喊：“站住，再跑就搂火啦！”

　　天色渐渐暗下来，灌木芭茅，只能看见黑影幢幢。邹志诚沿着河跑了一阵，身后响起了枪声，是沉闷的汉阳造的声音。子弹划过夜空带来呼哨的厉响，打在灌木上，带刺的枝条清脆地断裂了。邹志诚扔掉雨伞，净往高大的灌木丛里跑；他跑到河边，河水哗哗地的流声就在眼前，河水映着微弱的天光，波光潾潾。邹志诚一刻不停，一个猛子扎入河中。

　　他一口气沉到河底，双手触着河底的沙砾，然后逆着河水的流向摸索着向上游游去。他一口气用完，摸到河岸边，在岸边一窠芭茅丛下探出头来，又慢慢探出半个身子，安静地站着，轻轻地呼吸，一边凝神侧耳。

　　岸上的国民党保丁队已经点着了几个火把，吆喝着沿河岸搜索过来，有3个火把在下游，一个火把还在上游。邹志诚看到一个打火把的保丁手里拿着矛子，另一个手持汉阳造。持火把的保丁一边用矛子在灌木丛芭茅窠里乱扎，一边喊：“出来！出来！小红军，小老表，出来了我们一起吃猪头肉。”

　　邹志诚慢慢地蹲下身子，一多半身子浸在水里，他慢慢地拔出腰里的快慢机，打开保险，握在手上，静静地看着那两个走得越来越近的保丁，邹志诚抬起胳膊，枪口指向斜上方。枪身瓦蓝的烤漆泛着微弱的光，夜风吹过，入冬的河水冰凉地浸泡着邹志诚年轻的身子。

　　两个保丁搜到邹志诚隐身的芭茅窠边。后面的保丁喊道：“胡矮子，你走慢一点，老子的脚被刺条勾住了。”前面的保丁说：“你个软脚蟹，李寡妇把你小子的身子掏空了，你龟儿子现在夜路也不会走了。”后面的保丁笑骂：“你娘的，你个儿子，说得老子心里又痒痒的。等兄弟们交了差，我们一起去李寡妇家喝几盅。”两个保丁说笑间，走过了邹志诚的藏身处，向下游走去。

　　邹志诚听着两个保丁的笑骂，憋住笑，看二人摇摇晃晃地走远，他这才慢慢弓身走出河水上了岸，穿过荆棘灌木，向上游的山村走去。等走远了，他又回头看一下鼻河桥，这时远处保丁的火光已经看不到了。邹志诚这才从背上解下包袱，取出用油布包缚的一套干净的衣服鞋袜换上，换下来的湿衣裤照旧包好背在背上。

　　邹志诚一口气翻过几道山梁，大约于子夜时分爬上了谢家源前面的背山，看到了谢家源村头的木梁桥，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想晚上可以在这里睡个安稳觉了。借着夜色邹志诚进了村，村子里很安静，村子里的狗也没有出现。他机警地贴着墙根屋角，穿街过巷，来到一堵土夯墙前，轻轻地敲打了几下窗户。不一会儿工夫，里面有声音问：“谁呀？”邹志诚说：“干娘，是我。”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走出来向他招手，邹志诚一声不响地跟他进了屋。

　　这是戴干娘的家，小伙子是戴干娘的独子谢家乐。戴干娘很疼爱这个没有正式认亲的干崽。因此这里是一个比较安全的联络点和交通站。这是一家红户。

　　进了屋，戴干娘拉着邹志诚叫着：“细崽。”谢家乐则一声不响地拿着烟袋出了门，远远地坐在村头木桥的边栏上，一边抽烟一边放哨。戴干娘对邹志诚说：“细崽，你吃饭了没有？煮粑给你吃吧，吃了你再赶路。”邹志诚吃惊了：“现在不安全么？”干娘说：“细崽，你走的这十来天，出事了，出叛徒了。五里八乡都进驻了国民党军队。民团保丁队搜剿得更严密了，每晚都进村盘查。细崽，你吃了饭不能在这里留夜了。”邹志诚问：“叛徒是谁？”干娘说：“不知道，苏区周围白军越来越多了，吃了饭，你哥送你过后背山。”邹志诚开始明白为什么鼻岭桥头有保丁队埋伏抓他了。这个叛徒必然是皖赣苏区内的机要人物，否则不会连他去葛源这件事都知道。

　　吃了粑，喝了粉皮汤，谢家乐带着邹志诚出谢家源的村北后门，翻过后背山，又往程家山方向走了十多里才分手回去。邹志诚趁着夜色，放开手脚，奔往程家山。果然，离程家山越近时，白军的堡垒明显增多了。这是二十天前没有的现象。五更时分，邹志诚穿过小源东边的大道，村里人声寂静，这里已接近皖赣苏区的中心，已经很安全了。为了方便红军夜间行动，这里附近村子里的狗都被打掉了。五更多一点的时候，邹志诚翻过程家山前的头包山，走出山林，这时就看见了程家山的黑黝黝的屋舍和零星的灯光。当他走下山岭走到近村的大道时，突然传来低沉的吆喝声：“站住，口令？”这是自己人的夜哨。

　　这一年，邹志诚年仅18岁，虽然年轻，但他此时已经是一个有着多年军龄的老战士了。他此时的身份是红军皖赣独立师侦察排长，独立师政委王庆丰同志的警卫员，共青团浮梁县委书记。这次的葛源之行是他无数次执行任务中的一次。

　　邹志诚是横峰程田堆村人。祖上世代务农。他的父母租种了村东田大善人家的五亩地，邹志诚小时候在田大善人家里开的私塾里读过两年书，任务是陪田大善人的独生儿子念书。上学的另一条件是每年交两石谷子。田大善人对邹志诚的父亲邹老成说：“老成，这是一个非常合算的买卖，你儿子中午的一顿饭我也管了。”邹老成连连点头表示感谢。读了两年，第三年时，恰逢天旱欠收，邹老成连依约应交的租谷都交不上去，只好把儿子领回家。

　　邹志诚回家了，不能念书了，但是年纪还小，才九岁，还是田大善人“善心”大发，找上门来，主动地对邹老成说：“娃太小，不能下地干活，也不能四处瞎野混成野孩子，就让他给我放牛吧，顶一亩的租谷。”邹老成觉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从这一年开始，邹志诚给田大善人家里放牛，一放又是几年过去了。15岁那年，一天黄昏，邹志诚放牛归来，突然看见村里忙乱起来，大人们讲，村子里头过兵了，只是这次过的兵跟往常不一样，一不拉夫二不抢，村子里老人妇女们都站在村边街道上看热闹。邹志诚拴好牛，也去看。果然这些兵们和气有礼，也没有人闯进老百姓的屋里喝水。喝水的时候兵们统一整齐地在打谷场上席地而坐，有专人用桶去水井打水上来分发下去。只是他们喝水的家伙五花八门，太过破旧。破搪瓷碗，破水壶，破碗，有的还摘下头上的帽子接水喝。他们的着装也褴褛不堪，什么都有。已经是五月的天气了，有人还穿着满是污色的旧羊皮袄。有的还穿着女人们才穿的花棉袄。他们肩上扛的家伙也是什么都有。老套筒、汉阳造，一多半人拿着矛子梭镖。虽然家伙什与着装都很破烂，但是这些兵们精神头却好得很，一个个兴高采烈的。一边坐在打谷场上喝水，一边也不闲着，不停地唱山歌。似乎喝水是一件很快乐的人。其中一个打头领唱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子兵，唱得格外好听，声音清脆，模样又甜，虽然说的话是弋阳口音，却人人听得懂。只听她唱道：

　　哎呀呀

　　新做雨笠圆丁当，送给哥哥去前方

　　哥哥当兵前方去

　　同志哥，打败敌人国家宁

　　歌声未落，下面掌声喝彩声响成一片。另一个年轻的二十来岁的男后生兵从兵堆里站起来，也“登、登、登”走到众人前边，拉开嗓子唱道：

　　哎呀呀

　　斧头不怕荮丝柴，红军不怕反动派

　　粉碎敌人大围剿

　　同志妹，铁打红军练出来

　　两人一边唱着，还一边作势迈开步子踏着小碎步，跳起了舞蹈，台下掌声阵阵，旁边围观的村民也鼓掌喝彩，啧啧称赞妹子兵和后生兵唱得好演得好。邹志诚夹在人堆里也不禁心驰神往，羡慕得很。

　　天已黄昏，兵们又要开拔了，邹志诚跟在队伍后面恋恋不舍，一直送到村口。带兵的长官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少年，笑咪咪地走上来问：“小兄弟，愿意跟我们当兵吗？”邹志诚脱口而出：“愿意。”长官说：“那你去问一声爹娘吧！”邹志诚跑回家对父母一讲，邹老成叹口气说：“俗话说：‘好鉄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只是现而今世道不好。俗话说得好：‘当兵吃粮’，好歹有口饭吃，饿不死，你去吧！”邹志诚的娘则抹着眼泪，往儿子的包袱里塞了几个早上吃剩的玉米粑粑，又给儿子拿了一把破油纸伞，把儿子送到村口大路，一直望着儿子跟着大兵队伍走得不见了踪影。

　　从此，邹志诚参加了军队，后来他才知道这支队伍叫红军，专为穷苦人打天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