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时无声胜有声 |
| 作者:程峡 |
| 来 源: 安徽省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网 日 期: 2012-10-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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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生就一双细长的眼睛,鼻梁高挺,有张棱角分明且厚实的嘴唇。平日里,不大见笑,但笑起来,两眼弧成一线,一口需白洁齿,颇有一番感染力。他是个少言寡语之人,记忆中,他对孩子的教育、关爱和给予,大多几近在无言中,让人回味无穷,念兹在兹。 那一年,我在安徽大学就读,一次打球不小心,扭伤了脚跺,周末归家来,敷上药,次日尚得返回学校,参加为期一周的期末考试。行之前,我在琢磨,怎么回校?―得从家门口,步行约两三里路,走出军区大院,到当时的青年路乘公交车,乘到四牌楼,再转乘至农学院,待到那里,若抄近路,还得穿过一道道坑坑洼洼的田埂,天哪,有好长的一段路呢! 我想到,要是能有父亲的坐骑,送我回学校,那该有多好!但我知晓,家教甚严的我之家,别痴心妄想了,自己张腿走吧!除非老天爷长眼,有便车顺路。 于是乎,我咬着牙,拖着疼痛不已的扭伤之腿,迈一步歇两步,艰难步履行之。好不容易,走到军区大院的小卖部,隐约觉得,身后似有车,行驶过来,不经意的回首望去,一辆银色伏尔加轿车,风驰般飘拂而来,一眼瞧见,车里的司机小王,合着坐在后座的父亲。顿时,油然一阵狂喜,立马停下,兴奋的等待,父亲车子的到来。诅料,车子开到近前,似欲停之,但又在一霎那的慢行间,飞也似的,驰驱而去…… 随而,一幅清晰的画面,从我的眼前,一晃而过:父亲故意将头转向别处张望,佯作没看见我,却见他,用手拍了拍小王的后肩,示意别停,小王是一脸子尴尬相。 望着尘土飞扬,渐渐远去的伏尔加,一股酸楚委屈的泪水,情不自禁涌满我的眼眶,心里直嘀咕,好狠心的父亲呵,明明知道我的脚被扭伤,即便您有重要事务在身,不便送我去学校,但最起码,亦可顺路带我一程啊! 终因这被“抛弃”之感,反到激励着我,一定要自己走回学校。 当我一扭一拐的回到学校,坐到书桌的窗前,眺望着校园一隅,静静的思索,似又闻得,父亲那“无声”的告诫:任何时候,都别想我那公家的车子,也别指望,我拥有的特权…… 我懂了,父亲,女儿我,永远不会责怪您! 又一年,正值秋末冬初,我从南京部队回家探亲,为了孝敬父母,我花了近两月的工资,买了大包小包的金陵土特产,装满两大帆布旅行包,扛回家中。母亲叫我,将这些东西,统统放到楼上北屋储藏室去。 走进北屋时,我看到,一边墙角处,两个特制的樟木箱上,盖着一层绿色塑料布,上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排排金灿灿的橘子,五个成横,八个为纵,溢得满屋橘果香。 记得我在安徽上大学时,就知晓,每年秋季,母亲都会将分派买来的橘子,摆放到这里。因文革期间,物资贫乏,水果中,苹果梨子之类还算不贬供应,但橘子,始终是稀罕之物。所以,省军区机关里,限量分派少量橘子,仅供首长家里。因此,这些可数的橘子,只有父母亲,每人每天定量一个。 那时候,橘子很是珍贵,似乎浑身是宝,橘子皮和橘瓤上的筋络,皆有药用,母亲还用蔑竹篮盛着,晒干了的橘皮,可以卖钱。 这时,隔着纱门,却见父亲走上楼来,他瞥见,我正望着橘子出神,其实,我还直咽口水,但他也没言一声:拿个橘子吃哩!而是不声不响的,走进了隔壁的书房。 几天后,我要归队了。无意中,看到我的房间里,放着我的一个鼓鼓攘攘的旅行包,我以为,是母亲给我装了甚好东西,打开一看,却是我的另一个空的旅行包放在里面,啥也没得望,尚能理解,尽管有点失由父母养育成人的儿女们,本该多多孝敬才是,何须礼尚往来了 次日下午,我正要去火车站,司机小王跑来,兴冲冲的告诉我:“过两天,首长要去南京开会,要我去买火车票,这回可顺便送你去火车站了!”太好了!“我当时高兴了得,拎着空包,跑出家「丁,随他上车。 意外的是,父亲竟已坐在车里!他笑呵呵的,招呼着我,用宽大的肩膀搂着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父亲亲自送我上火车站。 走进月台,父亲仍然是一言未发,却从一边一个,鼓凸凸的衣服口袋里,分别掏出了六个橘子,不由分说的,塞进我的挎包里,我禁不住,一把抱住父亲,我也不知,该如何去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我拼命的抑制住,没让泪水落下,还是父亲连推带攘的,把我送上了车厢。 列车徐徐驶动,我依依不舍的,站在车窗前,却见窗外,一阵秋风刮来,吹乱了,父亲的满头银发,我突然发现,父亲真的老了!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庞,一直面向着我,那双细长的眼睛,也始终静静的望着我,眼神里,却带有一抹子,深情的忧虑和牵挂…… 回到座位,我打开了挎包,掏出一个橘子,橘子皮业已些许干巴,我久久的盯着它,不禁让我思绪万千,我又何尝不知,这趟回家,仅呆了六天,而这六个橘子,一准是父亲,背着母亲,把每天的一个定额省下来,留给我。他也一准知晓,母亲没给我带回任何东西,但他不会去说,却会默默地做。 我知了,父亲,女儿我,永远会记住您的爱! 最后一年,也是父亲离世的前一个半月,这天半夜里,我梦见父亲中风了,惊醒时,冷汗浸透了衣衫。再过几天,我将随江苏外贸公司出国,可不知怎地,这场突来的恶梦,让我鬼使神差的跑回家,想再看上父亲一眼。 这年的父母家园,已由合肥移居至上海的虹许路上。那日晚饭,父亲先吃完,便离开餐厅,散步至家中的前庭花园。我也匆匆扒上两口,跟了去。循着”咔嗒“的磕瓜籽声,我找到了父亲,他却站在庭院的一角,一边磕瓜子,一边透过围墙,凝视着远方,却见得,一片如似血红般的夕阳,渐渐地,由浅变淡,由淡转深,显然,夕阳收敛起最后的光芒,暮色降临了。 我站到他的身后,没去打扰他,但他却头也不回的,递上一包装有瓜子的牛皮信封,好似给人递烟的,如此自然随意,这是父亲,特有的一种与人交流的方式。我接过信袋,倒出一把瓜籽,跟着他,磕巴起来。此时此刻,我与父亲的无言中,却有着节奏的”咔嗒、咔嗒“磕瓜籽声相伴,那是一种,像似有声却无言的心语之交流。意语尽在无声中。 很早以前,自父亲被医生确诊为肺结核后,便停止了抽烟。为除烟瘾,母亲想了个绝妙之法,把家里所种的,或买的,吃了的西瓜、南瓜、葵花籽,统统拿下,叫大厨子洗净晒干,分期分批的,用盐巴炒上一锅又一锅,再用废信封装上,供他随意食用。 这多年来,直到父亲离开这个人世间,他从未吃过商店里买来的瓜籽,甚至连最早产出,最着名的”傻子瓜子“,他也没尝过一粒。 这会儿,我跟着父亲,一边啧瓜籽,一边漫步到庭院门前,却见两株特大的桅子花树,一边一棵,挺立在大门前,这乃是从合肥家中的后花园里,移植过来的。听人说,桅子花的花之语,即是”纯正“,花之味,便是”沉香“。为此,我亦偏爱上桅子花。印象中,每年六月仲夏时,这两株桅子花,总是枝头玉满,清冷浓香,淡逸而出。待到七月盛夏日,桅子花便知趣的悠然淡出,让位于桂花的飘香。 今晚的两株桅子花,仅剩一骨朵花蕾倚在枝头上,父亲瞧见,欣然把它摘下,放到鼻下闻了闻,爱不释手,尔后亦然是,默默无语的,将它递到我的手上,对着我,嫣然一笑,便回房去了。好像在说,我没钱送你远行,但我有花送你相伴呵。 月色中,我手持那朵桅子花,望着父亲大步流星离去的身影,他走的是那么的潇洒自如,又似乎在告诉我:放心去吧,我活得好着呢! 我带着这朵桅子花,如是一束护身符,曾经跑遍过好多个国家二但我万没想到,这竟是父亲送给我的,最后的一朵桅子花! 二十六年过去了,这朵桅子花,一直珍藏在我的书房里,每当我看到它时,就会想起,我所见到的,父亲留给我的,溢满着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笑傲人生的,最后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而他的一生,就像桅子花一般,洁白淳馨,朴实无华,但却妙香久远。 我明了,父亲,女儿我,永远会做个纯正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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