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散记
    作者:程业棠                
来  源:    《安徽日报》1960年2月3.5日第二版                日  期:    2012-10-31
  

  一出六安南门,车子在平整的公路上奔驰。我望着济河两岸园田化了的土地,感到亲切而又陌生。这儿原是丘陵地带,如今长着绿油油的横竖成行的麦苗,象分列式的队伍一样,扑将过来,在欢迎着我。我心情激动,这就是我别离已久的故乡啊!

  车子在苏家埠停了下来,我对警卫员小陈和汤助理员两人说:“河西就是程家老院子,过了河就到我家啦!”我主动地走在前面带路,心急地向渡口走去。可是我迷了路,再也找不到我自小就熟悉的渡口了!只见过去大片荒无的沙滩上,栽着核桃、板栗、苹果等果木树。更奇怪的是,连浮河也不见了。

  原来南面正在修建横排头水坝。勤劳勇敢的乡亲们,命令济河向西迁移了四、五里,强迫这条任性泛滥的蛟龙,服从人的意志,灌溉千万亩曾被它淹荡过的土地。这不禁使我想起了过去穷人闹革命时常说的一句话:“三十年河东转河西,穷人总有出头日”。是的,公社化使穷人开始从根本上摆脱了贫困,做了自己命运的主人!

  我们转了七、八里路,才找到渡口。上了船,见到和蔼面善的老梢公,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我家祖辈在此渡口摆了四、五十年渡,祖父死了交给了父亲(到我参加革命后,受尽地主、军阀迫害的父亲,结束了他勤劳的一生),那时家里穷得年三十还愁下锅米。地主和军阀强征硬取,逼得民不聊生。父亲摆渡,我上山砍柴,也难生活下去。为了减少家里人口吃饭,我只得帮财主放牛,吃的是残羹剩饭,一年才有一块钱工钱,十七岁那年,大别山上闹共产,我就和二十几个穷小伙子,在月上树梢头的夜里,商议着当红军去。不久家乡就成立了苏维埃,我们参加了少先队,还发一把大刀给我,叫我当队长。我们高兴极了,组织了“摸瓜队”,先摸了骑在人民头上的土豪许田杰,又打了尤家大地主,真是大快人心。1928年我加人了国际共产主义青年团,1929年秋参加了红军毛振初的游击队,成为正式共产党员,编到红十二师三十五团。那时光想打仗,不分白天黑夜,行军作战,一点也不感到累。队伍一到后方,乡亲们就把饭菜、鞋子等准备好了,姐妹们在一起,非常亲热,前后方团结得象一个人样吃饱穿好之后,听到哪里枪响就往那上二我们和军阀陈桥云激战了四十八天,终于歼灭了这股封建地主武装。先后打了固始、霍丘,在戚家桥打敌援时,我第一次负伤,伤好后,打邓沟义负重伤,休养不到一个月,打乌龙庙,我第三次负伤。

  是这个渡口将我转送到香花岭医院,是这个渡口带来了自己阶级姐妹们的热情慰问,是这个渡口传来了战斗的捷报,也是这个渡口送来了亲人死去的音讯。

  以后,红四方面军就奉命长征了。我和一阵参军的叔伯哥哥程业勤,在长征路上,常谈起自己的家乡。他说:“等革命胜利后,我两回到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故乡,把家乡的山坡都种上板栗树。”我知道他最爱吃板栗才这么说的。我说:“我喜欢吃鱼,在浮河旁修个大水塘(那时还不知叫水库),好养鱼。”“那浮河一泛滥就把塘里鱼冲跑了”他说。“那就修个大水坝……”我话还未落音,他就跳起来抢着说:“对,不能光想到吃二革命胜利回家后,一定得把济河治好,叫两岸的庄稼不受淹,不受旱!”

  这是三十年前两个青年人的美好理想。谁料三十年后业勤同志已不能和我一道回到家乡来了,他因多次作战负伤,牺牲在长征的路上。安息吧,敬爱的同志和兄长,如今我们的理想已变成了现实,而且比我们想的要好的多啊!

  已往的事情,象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从我脑中闪过,这时猛听得岸上有人叫我的名字。“业棠!”我一转头,那人便大叫起来:“是业棠回来啦!”原来他是我家门的哥哥程业和。

  船一靠岸,工地上的人群立刻把我围住了,争先恐后地告诉我这儿的大事情。“史溟杭工程一完工,我们坐汽船到合肥开庆祝会去。”

  “横排头水坝一修成,我们公社就点电灯啦!”

  “……”

  乡亲们干劲冲天的劳动场面,映人我的眼帘沸腾的工地上红旗招展,号子声响彻云霄。腊月天气,青年人光着脊梁,汗流满面,挥舞着铁的臂膀,在与大自然搏斗。我不禁想起了毛主席“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的绝句,大别山人民,表现的正是如此征服自然的英雄气概呵!

  我告别了工地上热情的人群,向程家老院子走去。只、五个乡亲一路上陪我拉家常。二嫂子问我:“业棠,你看我可变了!”未等我开口,她就接着说:“当年你嫂子出嫁做新娘子时,才能穿上一套洋布衣服,如今你看……”,她指着身上黑底红花的袄子:“现在花袄子都是你嫂子的便服啦。过去祖祖辈辈,斗大的字认不到二升,如今你大侄子念中学,侄女上小学,连你老嫂子也要摘掉文盲帽子啦!”

  七十五岁的老叔子程先玉说;“托毛主席、共产党的福,我和你婶子都成了五保户。要搁从前,我这副老骨头早就打鼓了,哪能活到今天,十部们不叫我劳动,可我哪能闲得住啊。我不是在你面前夸公社好,只要你看看我们的横排头水坝,你就明白将来的日子有多好过啊,你叔要争取活到一百岁哩!”

  是啊,这些久经风霜的老人,他们知道过去的苦,今日的甜,更知道将来比现在更甜!他们象大别山上的岩石、松柏一样坚贞,永远怀着一颗赤诚的心,热爱着共产党,热爱着革命的子弟。

  我们说着说着,就到了村头上。正是收工时间,迎面跑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哥哥你回来了,到我家里去,我家已搬到新房里住了。”可不是么,在我眼前的程家老院子,已出现一排排新盖的房屋。我正要问这个妹妹叫什么名字,许多兄弟姐妹们一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都要我到他们家去。这是老人们的指使,或是出自他们的本意,我不得而知,但他们满面春风,穿着红红绿绿的在我面前闪来闪去,是多么的亲热啊!他们是多么幸福啊!

  我自幼死去母亲,祖母是解放后去世的。这次回到家来,父老们给我的温暖,使我感到死去的父母仍然在世;眼前的这些青年人,仿佛就是当年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姐妹。我沉浸在他们的欢乐声中,我变得年轻了。

  到家不一会,叔叔婶婶们就叫我去吃饭。我到桌前一看,摆着七、八个大碗,有鱼有肉有鸡还有酒。我惊奇他们做菜做得这样好又这样快。婶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猜疑,笑着说:“如今公社鸡鸭成群猪满圈,吃得起呀!”先本老叔接着说:“你要是解放前回来,我们可什么也拿不出;如今你就痛痛快快地坐下来吃吧!再过两年你回来,还要请你吃家乡花果山上的仙桃哩!”

  饭后休息一会,乡亲父老们听说我要走,说什么也要留我住一两天。他们有许多话要对我讲二最后我只得说:“多谢大家的盛意,我只能耽搁只个多小时,党和人民交给我做的事情我还未完成。”果然这句话很灵验,他们不再挽留我了。

  几位长辈一直送我过河到苏家埠车站。沿途远远地听到工地上传来的劳动号子声。我们议论着1960年的大丰收。

  1959年12月初稿

  1960年元月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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