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的晨星
    ——缅怀敬爱的妈妈张茜
    作者:昊苏,丹淮,小鲁                
来  源:    《铁流(第二集)》第14章                日  期:    2010-06-08
  

  回忆母亲,我们总要联想到耿耿的晨星。在光明与黑暗搏斗的时刻,晨星以她闪烁的光芒照耀着晓行的士兵;而当太阳升起后,她已含笑隐没在灿烂的朝霞中……

  1971年12月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们到医院探视父亲后,陪着疲惫不堪的母亲回家。由于父亲的病情一天天加重,母亲忧心如焚,咯血不止,我们的心情也极度压抑。回到家里,母亲对我们说:从现在起,为了你们的爸爸,我必须保重自己的身体了。……

  她拿出一包父亲的诗稿告诉我们:你们爸爸希望通过一部编年体的诗词选集来反映他战斗的生平,不久前他还说过要花点功夫,对这些诗稿进行修改和加工。现在,我已开始按他的嘱咐去做,希望能给你们病中的爸爸带来一点安慰。

  说来令人痛心,母亲的工作刚刚开始就被迫中断,一直到父亲病危逝世,她始终顾不上保重自己,她的病就是这样被耽误了。

  1972年1月6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母亲痛不欲生,沉浸在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悲哀之中。党中央为我们父亲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毛主席亲自出席,周总理致了悼词。消息公布之后,从国内外寄来了大批吊唁函电。朱老总、董老以及许多父亲生前的老战友写下了动人的悼词,还有更多的素不相识的普通群众表达了他们的哀思。不少人在信中建议母亲整理出版父亲的诗集,并编印纪念册或荣哀录。

  党和人民对我们父亲真挚的怀念,使母亲得到莫大的慰藉,她勉强支持着日渐衰弱的病躯,重新开始整理诗稿的工作。二月初她写信给毛主席,呈上父亲1946年写的《沁园春·读毛主席柳亚子咏雪唱和词》及1954年写的《水调歌头·自叙》,并报告了整理编辑父亲诗词作品的打算。同时,母亲郑重地向父亲生前的老朋友赵朴初同志提出请求,希望在这个工作中给予帮助。赵朴老当时也是多病之身,但他慨然允诺,为此事贡献出极为宝贵的心血。

  谁能想到,命运是这般残酷,三月初,母亲的病竟被确诊为肺癌!闻者莫不为之黯然伤神,而母亲却毫无惧色地承受住这接踵而来的打击。当时叶副主席曾亲自到医院了解会诊的情况并决定手术方案。当叶帅来到病房时,母亲笑着问:怎么样,抓住了吧(指发现痰中的癌细胞,是确诊的一项主要依据)?叶帅说:抓住了。抓住了就可以部署消灭它,不要紧的。他们亲切地对话,感染着周围的人们。我们对手术寄予希望,但不祥的预感总盘旋在脑际。

  手术前母亲回了一次家,她对我们说了心里的话:你们不要为我难过。当我知道自己得了和你们爸爸一样的病时,我觉得心头的创伤渐渐平复了。让我踏上一年前你们爸爸走过的路程,跟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去吧!我们听了这些话,真是悲痛莫名,欲哭而不能。母亲的心思很明白:她早已下定了献身的决心,为了争取一段病情缓解的时间来实现这一决心,她果断地决定接受手术治疗。

  我们的小妹妹珊珊预定在三月中旬出国学习。许多同志劝母亲把她留在身边,至少推迟几个月再走。母亲没有同意。妹妹还是按期出发了。在动手术的前一周,母亲苦苦构思一篇为女儿送行的长诗: 丹淮昔离家,

  父写送行诗。

  儿今出国去,

  父丧母孤凄。

  ……

  写诗送儿行,

  吟罢泪涟涟。

  汝父平生事,

  愿儿记心间。
      母亲设想在诗中概述父亲自留法勤工俭学以来的整个经历,以勉励我们即将离家远去的小妹。由于时间紧迫,此诗只写成初稿便放了下来。

  3月17日,母亲动了肺癌切除大手术。靠着医护人员的精心调治,手术后的恢复是顺利的。几天以后,母亲就在病床上听我们念父亲的诗文。后来,她能够下床了,就亲自看稿子。

  当时工作的程序是,采取流水作业,诗稿先送赵朴老看过,提出修改意见并进行圈选,然后由我们母亲审定。大约三四个月后即看完第一遍,经我们重抄之后,又看第二遍。有些重要的篇章不止看两遍,母亲常常回家邀请赵朴老来当面商讨,斟酌定稿。

  尊重父亲生前表示的愿望,母亲为改好、编好诗稿费尽了心力,她所从事的是一种带有创造性的艰巨的脑力劳动。对于数量很大的未定稿,从确定题目、考订写作时间开始,进而在体裁、结构乃至遣辞、造意等方面作认真的推敲、修饰和调整,有些还作了较多的改动。对于已经发表过的诗篇,也不是收进来就完事,还必须斟酌思想性和艺术性两个方面作一些修改或调整。所有这些都是按照父亲生前交代过的原则进行。凡是父亲明确说过要改的,当然按照遗意办,凡是父亲没有明确说过要改的,就由母亲考虑决定。

  母亲的工作态度非常认真,一丝不苟。举例来说:为了搞清1943年冬父亲去延安的路线,她在医院里一边咯血,一边走访了许多当年在华北工作的老同志。为了对战争年代的诗进行编次和审定,她查阅了新四军和华东野战军的战史,重温过我们父亲的战斗经历。为了熟悉诗稿中提到的一些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她翻看了大量的古代史籍,其中主要的如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她没有时间通读,但对有关的部分看得却十分仔细,亲自断句并圈点,对于《史记》下的功夫最多。为了对诗稿中的旧体诗词从形式上进行加工,她对于诗词格律也作过认真的研究,曾手抄龙榆生先生《唐宋词定格》中全部例词,并逐字标明平仄,一部万树《词律》也总是放在案头,随时翻看。古今文学作品如《楚辞集注》、《李太白集》、《杜工部集》、《白香山集》、《东坡乐府》、《稼轩长短句》,还有《鲁迅全集》、《沫若文集》、《柳亚子诗词选》等,由于是父亲诗词中提到过的,她都饶有兴味的找来浏览。但在文学欣赏方面,她的阅读面更广,并不完全受父亲诗作的限制。记得,她曾要我们借来一部木板精印的《板桥全集》,在病房中从头到尾地翻看了一遍。

  在翻检遗稿时,母亲常因牵动哀思而流下热泪。有些同志看到后劝她注意保重,尽量少看这些东西。母亲当然不能同意。后来,她对我们说:我把这件事看成是一种有益的学习,从中可以找到精神上的慰藉。有时候我觉得好像在和你们的爸爸对话。别人或者以为我流泪很悲很苦,我却觉得乐在其中。

  说到对遗诗的改动,有些同志是不赞成的。母亲了解这种意见,但她有自己的看法。她说过:对你们爸爸毕生的心血,我难道不懂得珍惜?你们爸爸是个忙人,写东西难得有时间仔细斟酌,后来又得了那样的大病,他说了多少次要好好修改这些诗稿,却没有可能亲自来完成。如果我也不替他完成,那怎么能对得起他?母亲在履行对父亲的责任方面,表现出了不起的勇气。如果没有她在病中所作的牺牲,父亲那样大量的未定诗稿是很难形成像现在这样完备的选集的。可以说:母亲付出生命的代价,在父亲的诗集里镌刻上自己光辉的名字,人们将给予充分的评价。

  1972年冬,母亲对全部诗稿作了审定,编成一部包含一百篇作品的诗词选集(手抄本)。12月15日,她带我们到碧云寺去寻访父亲五十年前在中法大学读书的故址。过去我们全家常到碧云寺来玩,那几年这里已经停止开放,但经过说明,我们还是进去了。母亲冒着寒风坚毅地攀登,一直走上石塔的顶峰,极目四望,心旌震摇。母亲低吟着父亲1959年8月在这里留下的诗句:
      碧云云树两依然,

  不觉人近六十年。

  愿祝冬青春常在,

  大同世界乐如磐。
      这诗表现了五十年中为争取一个理想的“大同世界”而奋斗的老战士的情怀。现在老战士已经离开人间,而他的理想还不能说已经实现,这怎能不让他的战友——我们的母亲感到忧虑呵!

  写到这里,我们要讲到当时的政治形势了。那一阵子,社会上风传王洪文调到北京来了,他将要参与党中央的核心领导,据说他走到哪里都打着“江青指示”的旗号。我们还听到来自上海的消息,凡是说过我们父亲几句好话的人那时候在上海还是挨整。诚如赵朴老后来所写的“哲人已云徂,蜮沙不停射”,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即使把父亲的诗选编成了,也很难找到出版的机会。谈起这些,母亲就悲愤难抑,但她坚定地告诉我们:总有一天选集会出版。如果我等不到,就由你们去完成它。总有一天上海那一帮子人要垮台。到时候你们要像陆游的诗中写的那样,“家祭无忘告乃翁”。

  肺癌切除手术只给母亲争取到两年时间。1973年秋,母亲的病又逐渐加重,咯血又开始了。她抓紧时间整理父亲的其他遗稿,曾编成一部影集,指导我们编了一部不甚完备的文集,并亲笔抄录下上百页的材料。叶副主席一次来访,了解到母亲所做的工作,便指示军事科学院派一名打字员来帮助。母亲决定把父亲的全部诗稿及诗词选集打印出来。这次在手抄本的基础上,把选集扩大为150篇,并于11月18日写成序言(系由春天写成的长序压缩而成)和题后诗两首,一起交付打印。三天以后,她因病再次住院,从此就没有回家住过了。

  12月初,诗选打印完成,首先装订了几本。母亲在病房中见到,立即托人呈送叶副主席两本,并说明:这是陈毅同志一生的心血,他去世近两年,我只完成了这么一件事。请叶帅把其中一本转呈毛主席,我要求将诗选出版。几天后,邓妈妈来病房探望,母亲又将选集呈送周总理,并说:总理事情忙,不一定有时间,请您看看指教。后来,叶帅曾来探视,对我们的母亲说:诗选收到了,编得很好,请放心。邓妈妈又一次来看时,对诗选序言提了一点意见。原来母亲只是写父亲带病参加中央召开的会议,邓妈妈说:应该明确指出是参加揭露林彪反党罪行的会议,把陈毅同志一生坚持和党内阴谋集团作斗争的精神表达出来。母亲欣然同意邓妈妈的意见,并嘱咐我们在正式出版时改过来。

  1974年元旦,我们将一百多本诗选(打印本)全部装订完毕,父亲的诗词存稿也打印编成,这是我们送给母亲最好的新年礼物。她悲喜交集,当即要我们开列一张名单,把诗选分送给党政军负责同志中父亲生前的老战友们。又说,不要只想着上层领导同志,应该送一些给你们各自的同学、战友,送给一般干部和普通的工农兵群众,把这本书送到他们中间去收藏。以后几年间,我们听到许多人争相传抄这部诗词选集,深感母亲有远见,她了解人心的向背,因而把希望寄托在人民身上,她是正确的。

  母亲病重时,正好是“批林批孔”的前夕。敬爱的周总理当时处境很困难,并且身患重病,但他非常关心我们的母亲。元旦那天,总理派赵炜同志到医院把安徽冒孝鲁先生写的《敬挽副总理仲弘先生》诗送给母亲看,并附笔致意。第二天,总理又亲自来看。母亲问:陈总的诗选您看到没有?总理答:看到了。你写的序言很好,陈毅同志的诗词是他自己坚持战斗辛勤工作的纪实。

  接着是(1974年的)1月8日,周总理和邓妈妈在西花厅接见了我们的小妹妹珊珊(她是回来探望母亲的,将于第二天出国),总理对她说了这样一些话,并要她转达给母亲:

  “你妈妈年纪很小就自愿参加革命,一生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在病中能编成你爸爸的诗选并写出那样的序言和题诗,是值得钦佩的。你爸爸、妈妈在文化大革命中经住了考验……”

  当天晚上,母亲在日记上记下总理讲话的大意,并写道:“珊珊转述这些话,我听了颇感愧悚。”在国事家事都极端困难的时刻,周总理代表党和人民对我们母亲的工作作了崇高的评价,这是我们的母亲艰难尽瘁的一生中所能企望的最高的褒奖了。

  当母亲自知病情已经不能好转时,有一天下午,她把我们兄妹召集到病床前,对我们讲了她心里久已想讲的话:

  “珊珊要专心专意地把外文学到手。学习的机会太不容易了。一定要珍惜,决不要受我的病情影响。”

  “人总是要死的。我这一辈子自己觉得过得很幸福。我是穷家小户出生的女孩子,那时候要读点书很不容易,每个月为了交学费,老人尝尽了艰难。在旧社会,我没有被毁灭,没有堕落,保持了清白,参加了革命。在党的培养下,我才学到了一点知识,能够担负一点工作,能够有一点作为。你们比我幸运,生长在解放以后,环境太顺利了。”

  “我这个人一辈子都是理想主义的,总追求一个很高的境界,但总觉得自己的力量不足,达不到理想的境界,非常苦恼。我跟你们爸爸结婚时,距离相差很大。我总想缩小这个差距,使自己能和你们的爸爸相称。这成了鞭策我自己前进的力量。我在现实生活和家庭生活里追求的不是安逸和享受,而是孜孜不倦的苦学上进。我几乎没有什么娱乐。……遗憾的是我的时间太少了,方法也不大对头,所以结果就不那么好……”

  “你们爸爸活着的时候,我和他不很懂得怎样互相帮助,错过了时机。等他去世之后,我才感觉到,失去的一切太可贵了,失去的一切太可贵了!……”

  说到这里,母亲感情激动,一时热泪纵横,哽咽难以继续。

  “我原来想只要有三五年时间,就可以把你们爸爸留下来的东西整理出一个头绪来。现在不行了,希望你们能继续下去。你们要懂得那些纷扰的争斗和虚浮的颂辞都不过是过眼的云烟,不值得计较和迷恋。在你们爸爸的文章、讲话和诗词作品中,却有一些真正价值崇高的东西,你们不要等闲置之呵!”

  以上就是我们的母亲留给我们的临别赠言,我们永远也忘不了这悲壮的诀别。亲爱的妈妈,我们从您那里继承下来的责任也就是我们对党对人民应负的责任,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奋斗终生,努力完成,请您放心吧!

  1974年3月20日,母亲与世长辞,享年只有52岁。

  以后的事情,我们不必多说了。在光明到来的时候,母亲患病时所表达的愿望的预言,全部成为现实,这是多么好呵!

  母亲最后编成的《陈毅诗词选集》,是她对我国的无产阶级文学事业所作的宝贵贡献,她是可以引为骄傲的。值得一提的是,母亲自己也偶尔写诗,但数量不多,现在搜集到的只有二十多篇。在她患病以后,我们曾建议她把这些诗也整理一下,但她说顾不过来,没有为此花费功夫。现在,我们把这些诗编成集子,准备贡献给世人。在父亲的诗选重版时,将把母亲的诗选附在后面,作为对母亲的一点纪念。

  回忆母亲,我们总要联想到晨星的耿光。天亮了,耿光已经汇入太阳的光辉中,她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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