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普通而平凡的母亲邱一涵
    作者:袁振威                
来  源:    《铁流(第二集)》第71章                日  期:    2010-06-08
  

  我的妈妈邱一涵同志长辞人世已经整整32年了,但我总觉得她没有死,她那两鬓早生的缕缕华发,她那眼角坚毅的道道皱纹,她那慈祥端庄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我妈妈没有死!她一直活在我的身边,一直活在我的心里,尤其是今天……

  我妈妈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共产党员。她既没有永垂青史的赫赫战功,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她仅仅是一个投身于我们伟大事业的战士而已,英雄录中找不到她的名字。也许正是由于她的普通、平凡,许多老同志虽然总想写点什么,以寄托对她的哀思,而又觉得无从下笔。然而,她的普通、平凡却又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妈妈逝世的噩耗传开之后,许多老同志捶胸顿足,涕泗滂沱。追悼会上,年长者悲呼着大姐,年轻人哭喊着妈妈,这催人泪下的情景我记忆犹新,终生难忘。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妈妈的平凡何以能在战友们、同事们的心上留下如此深沉的情感?似妈妈这样的人逝去又何以能在同志们的心灵中激起如此剧烈的震颤?

  许多叔叔阿姨跟我谈起母亲时,都说她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不是领导而是亲人;不是英雄却是党的化身”。记得,那年因肠癌而动过大手术的母亲,由青岛返回南京,由于病痛的折磨,由于火车的颠簸,一夜未睡,警卫员小吴为了让她小息一会,关掉了车厢里的扩音器,她却坚持把扩音器打开,并且批评小吴说:“车箱里除了你我还有那么多旅客,我们不能只想着自己。”“不能只想着自己”——这“普通的家常话”,这平凡的区区小事,却反映了一个共产党员的人生哲学,几十年来它几乎成了我的做人准则!

  生活在群众之中,做群众的一员,为群众服务,这是母亲赢得群众尊重和信赖的诀窍。记得,在“三八”子弟小学上学时,同学们都在比父母的官职。说他们的父亲是司令员、是政委、是军长……我也自豪地说,父亲是“炊事员”,满以为我这个“员”不比他们那个员差。当同学们告诉我炊事员就是伙夫、就是烧饭的,受到大家讥笑的时候,我扑到母亲的怀抱里哭了,埋怨父亲“没出息”。而妈妈却说:“司令员、炊事员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没有炊事员烧饭,司令员不行,政委不行,所有的人都得饿肚皮,就无法打仗,更无法打胜仗,当炊事员同样光荣!”从此,我在许多老师和同学的心目中一直是炊事员的儿子。甚至有的老师直到母亲去世见报,才知道我父母亲的情况。从那以后,我母亲再也不让我上干部子弟学校。他说:必须和老百姓的孩子在一起,生活在群众中,做群众的一员。

  艰苦奋斗、严于律己是母亲又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品质。记得我考上南师附中(初中)时,学校离家较远,有些同学买了自行车,我也闹着要妈妈给我买一辆。然而,妈妈却对我说:“全国解放还不久,国家还有困难,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一般还很低,你的同学能买得起自行车的有几个?他们不是还有许多穿带补丁的衣服、不是有的同学连学费都交不起吗?你的眼睛应该多看看他们。”1955年,妈妈在青岛休养,返宁前,我偶然听说她钱带得不够,出乎妈妈的意料,拿出几十元钱带去,并告诉她这是我从早点钱、零用钱中节省下来准备买自行车的,这时才感动了“上帝”,回到南京妈妈才帮我买了自行车。此时,我已经初中毕业,考上了本校高中。

  当我忘记关灯或水龙头的时候,妈妈总是提醒要节约,要有国家观念。当我和同学攀比,闹着要皮鞋、要新衣服的时候,妈妈总是说我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母亲的吃穿也是非常简单的。她总是说:“吃,只要营养够就行了;穿只要不受冻。”在和母亲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家里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山珍海味,也从未见过妈妈穿过什么华丽的服装。然而,对于侄儿们的学费、警卫员的婚事、炊事员家里修房屋、保姆家的困难,她都一件也没有忘记。为什么对别人那样慷慨,而对自己却这样吝啬、这样艰苦呢?当我舅母看到妈妈那日渐消瘦的身躯、日趋严重的病情,担心而又关切地责备她:“难道爬雪山过草地的日子你没有过够,树皮草根你还没有啃够,有好日子不好好过!”我妈妈总是笑着说:“死不了,我们的日子和过去比已经是天堂了!”妈妈,你是一个清教徒吗?为什么要以艰苦为乐,要以艰苦为荣呢?

  在一次对青年学生做“长征报告”的时候,妈妈说:“我今天在这里跟你们讲过去红军吃树皮、啃草根,并不是要你们也去吃树皮、啃草根,而是希望你们知道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是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不吃树皮、啃草根。同时,也是为了在祖国需要你们吃树皮、啃草根的时候,要能够吃树皮、啃草根!”妈妈,我清楚了,你不是一个清教徒,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共产党员,你想吃尽人间之苦,就是为了子孙后代永久幸福!

  在“皖南事变”前,我被送回老家湖南邵东县,由祖母抚养。1946年,由于地下工作的需要,我被接到上海母亲的身边。当我说及在牵着双目失明的祖母讨饭度日的日子里,由于没有父母而受人欺凌的时候,我妈妈伤心地哭了。为了抚慰我幼小的心灵,妈妈总是对我说,父亲在外地做生意(在敌占区时),或者说父亲当“炊事员”在前方打仗,从未主动提及父亲牺牲之事。后来,还是从小伙伴那里听到父亲袁国平同志是在“皖南事变”中牺牲的。一次,我问及母亲,这么多人活着,父亲却偏偏牺牲了。“皖南事变”前,中央曾要父亲回延安汇报工作,他明明有机会、有理由离开皖南,他却白白去送死,是不是有些太傻了?我母亲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拿出了我父亲的许多遗诗遗书要我阅读。

  北伐以后,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开始了反革命政变,大屠杀开始时,父亲在整装待发之际,曾寄给他老母一张照片,在照片的背面写了这样一段话:“1927年顷反动派谋袭武汉、形势岌岌,革命之士莫不愤恨填膺,舍身赴敌。斯时,余在第十一军政治部服务,亦奉命出发鄂西,捍御强寇。此行也,愿拼热血头颅,战死沙场,以搏一快。他日,苟且成仁取义,以此为死别纪念。万一凯旋生还,异日与阿母重逢,再睹此像、再谈此语,其快乐更当何如耶!”“战死沙场,以搏一快”,“万一凯旋生还……其快乐更当何如!”啊,妈妈!我懂了,死也是快乐,活也是快乐,这就是你们这些人辞典中的一个常用词。

  1937年我父亲跟随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曾作一诗赠我母亲,诗云: 十年征战感系多,

  问君何事费蹉跎?

  愿将头颅抛原野,

  不随池流逐浊波。     1938年,我父亲调新四军任政治部主任,1939年,在给我堂兄振鹏的一封家信中说:“……此刻,我自己身无分文,无法帮助家里,因为我们都是以殉道者的精神为革命、为国家、为民族服务的。或许有人要说,我们是太不聪明了,然而世界上应该有一些像我们这种不聪明的人……”

  啊,妈妈!我明白了,像父亲这样的“傻子”,是革命的需要、是国家的需要、是民族的需要,也是我做儿子的骄傲!妈妈,爸爸是聪明的,做儿子的为此可以抬起头来做人。

  我母亲1924年参加革命,历任“红大”、“抗大”教员,新四军教导队组织科长,“华东军大”政治部主任,中共南京市学区党委书记、组织部长,华东妇联主任,江苏省监委书记,江苏省委常委等职,出席过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当选过中共“八大”代表,经历过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路上留有她的脚印。在和她共同生活的短暂的日子里,我母亲跟我讲述许多长征的故事,然而却很少谈及她自己。当我问到她时,母亲总是淡淡的一笑,“我是和大家一样走过来的。”讲得多轻巧,一个健康的男子汉爬雪山、过草地都九死一生,而您一个带病的身躯、一个裹过小脚的中国女性,是“和大家一样走过来的”,这是多么的不平凡啊!这平凡中又蕴藏着什么呢?它引起了我深深的沉思!

  有一次,我傻乎乎的向妈妈说:“同学们说爸爸当大官,妈妈长征肯定骑马,是吗?”母亲又是淡淡的一笑:“爸爸的马上驮的是伤员,我是拽着马尾巴过的雪山,还有人批评我特殊化呢!。”母亲去世后,唐亮同志提及此事时,我才知道那马背上的伤员正是唐亮上将。

  我父亲曾为母亲赋诗,云: 不是香的花;

  不是甜的蜜;

  好似茅台酒;

  醇芳与日佳。     我父母亲不仅是一对志同道合的战友,也是一对情深意切的普通夫妇。他们曾被评为新四军的模范夫妻。父亲之死,特别是多年还蒙受着不白之冤,对母亲的打击和折磨是可想而知的。多少年来,她一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她心里流着血,然而她没有眼泪,没有退缩,更没有颓废,她默默地、顽强地生活、工作、战斗!直到积劳成疾、停止呼吸。1956年11月2日下午,许珍同志来看她的时候,她关切而吃力地问道:“您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吗?”这是我亲爱的妈妈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虽然不是留给我——她的独生子的,然而它在我的耳边响彻了32年……我的母亲的平凡,究竟是什么,我实在无法说清楚,然而她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我应该怎样做人,做一个怎样的人!

  或者因为来不及,或者因为不忍心,母亲没有对后事、对我今后的生活做过任何安排。然而“忘记社会给予的一切优越条件,依靠自己去生活!”这谆谆教诲,却是我母亲留给我最珍贵的遗产!

  妈妈,妈妈!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爸爸得到了公正的评价。当年卫士连的副连长李甫同志还健在,他发表了文章。父亲受重伤到牺牲,他一直跟随在身边。他说父亲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管我了,多出去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替我向党汇报……”父亲为了不拖累其他同志英勇自尽,实现了他“如果有一百发子弹,将用九十九发射向敌人,一发留给自己,决不当俘虏”的誓言。父亲是一个战士、战士战死在沙场,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死而无憾。尽管会有人不理解、说三道四,甚至还会有人舞文弄墨颠倒历史;然而,还有他们——那巍巍的高山,那屹立的青松、那簇簇的鲜花便是英雄的见证。亲爱的妈妈,您尽可以卸去那压在您心上的重负,舒心地放声大笑了。

  妈妈,您曾告诉我,父亲出征前嘱咐您为儿取名浣郎(皖南的谐音),要我记住“皖南”精神,我记住了;您曾嘱咐儿子要当兵,要继父业、承父志,我记住了。这几十年来,有您在我身边、有您在我心中,您那“普通”和“平凡”时时指点着我,沿着父亲和您“为国家、为民族服务”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而今,站在雨花台您的墓前,面对长江我高声呼唤,妈妈啊,妈妈!您放心的去吧,去和爸爸一起漫步在天上的殿堂,诉说那别后的衷肠,畅叙你们那共同美好的理想!

  安息吧,“普通”而又“平凡”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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