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裕同志在江南指挥部
    作者:马苏政                
来  源:    《铁流(第一集)》第7章                日  期:    2010-06-07
  

  抗日战争初期的京沪杭三角区,城市被日寇占领,村镇为地方反动势力所控制,还充斥着国民党军队逃跑时留下的散兵游勇。村镇的人民群众,白天要提防日寇前来“扫荡”,还要应付地方反动势力敲骨吸髓的勒索;晚上要提防散兵游勇的明抢暗偷,真是苦不堪言,朝不保夕。他们的生命财产没有保障,爱国热情无人理睬。就在这时,粟裕同志率领我们新四军抗日先遣队,于1938年4月进入苏南。6月17日在卫岗伏击敌军,首战告捷。歼灭日寇少佐以下数十人,击毁军车5辆。消息传开,石破天惊,苏南人民奔走相告。如久旱逢甘雨,夜行见灯光。悲观的看到了希望,消极的振奋了精神,满腔热血而认为报国无门的人找到了带路人。很快在工人、农民和学生中掀起了参加新四军抗日救国的热潮。

  当时的先遣队,以及不久后合并成立的新四军江南指挥部,是人少、枪少、干部少。人少不要紧,参军热潮正一浪高一浪;枪少也不要紧,组织起来向敌人手中夺取;唯有干部少,真叫人着急。有了人就需要有干部。要由干部去组织训练,指挥战斗,把仅有抗日热情的青年群众变成有纪律、有军事素养、有高度觉悟的革命战士。但那时,有的连队仅有连长一人主持全连工作;有的连队因没有指导员,政治工作及带事务性的工作,只有让文书来进行;再加上频繁的战斗,基层干部伤亡又大。部队是多么需要干部呀!抓紧培训干部!粟裕同志紧密协助陈毅司令员狠抓了这项工作。他是副司令,要掌握敌情,部署部队,指挥作战,组织后勤保障。每天忙到深夜,但他对训练干部丝毫不肯放松,可以说事必躬亲。他亲自制定了训练计划,提出了明确具体的要求,定期听取汇报。他还经常检查督促并在训练中亲自作示范。

  那是1939年的3月间,我们支队部驻在溧阳县水西村。每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江南水乡还飘忽着一片片迷蒙的雾气,当我们指挥部的机关人员随着哨声跑到训练场上时,粟裕同志已经着装整齐地站在小土坡上注视着我们了。天还没大亮,人也不算少,可是说也奇怪,无论是制式教练,还是投弹射击,谁的动作不准确或者慢了一点,甚至谁的钮扣没扣上,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总是不声不响地走过来,或者指出你的错误,或者亲自示范,直到你改正、学会为止。他从不大声斥责人,批评也是声调平和,不紧不慢,言简意赅。他脸色并不严峻,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但在他那深邃的、诚挚的目光注视下,使你觉得非改不可,非学会不可。就这样,几天以后,训练时每个人都更加认真,更加努力了。因为,大家都觉得粟司令正注视着自己,可不敢疏忽大意。

  一次射击练习中,几个刚入伍不久的青年学生自认为已经达到了要求,在互相检查后,便趴在那里悄悄谈起天来。突然他们觉得有人过来了,抬头一看,粟裕同志已走到他们身前。粟裕同志一声不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元放在一个学生的枪上,“击发!”随着扳机声,铜元掉到了地上。粟裕同志拿过枪,一个卧姿趴下,让那些学生给他放好铜元,几次击发,铜元纹丝不动。他站起来走了。这件事前后不过几分钟,除了一个口令,他没说一句话。可是,不仅推动了那几个青年学生,也使指挥部全体人员的射击训练更加严肃认真、刻苦努力了。

  还记得一天半夜,我们驻地西边的山岗上,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我立即翻身起来,带领全副武装的通信班跑到集合场上。只见一些新来不久的同志丢三拉四,手忙脚乱,个别人跑起来还磕磕绊绊的。整整15分钟机关才集合完毕。拉到指定的地点时,朝阳已经从东方探出头来。陈毅同志讲了话,然后由粟裕同志简明扼要地对这次紧急集合作了小结。他表扬好的,批评差的,指出存在的问题和改正的办法。最后他还说:“要提醒个别同志,不要把这里当成安乐窝,这里是敌后战场,敌人距我们不过三四十里路,随时可以搞突然袭击。”当时大家并不明白粟裕同志这几句话指的是除了动作慢之外,还有什么。后来才知道,个别同志尚保持着在家的老习惯,光着屁股睡觉。大笑之余,都更加佩服粟裕同志掌握情况及时深入,抓问题准确。部队、机关经过这样的训练,时间观念明显增强,警惕性、机动性大为提高。在我的记忆里,以后几年在粟裕同志领导下,经受日寇多次“清乡”、“扫荡”,以至突然遭遇,突然袭击,我们指挥部和所属部队从未因行动迟缓或组织混乱而吃亏 。

  粟裕同志给我们讲战术课,讲毛主席的军事思想和军事原则时,总是尽量地结合实际战例,做到形象生动,深入浅出。听课的同志,无论干部、战士,文化高低,实践多少,一致反映听得懂,记得住,领会深,用得上。他讲课时,秩序最好,坐无虚席,连炊事员也主动挤出时间来参加。

  通过这样的训练,干部迅速成长,一批批走向指挥员的岗位。有力地保证了部队的扩大和对敌斗争的胜利。40多年过去了,我扳着指头算了算,在那样的培训和革命战争的熏陶下,出现了多少优秀的指挥员啊!直到今天,还有好几个军区一级的领导干部,就是当初在江南指挥部听过他讲课、看过他做示范动作的同志。

  粟裕同志是杰出的军事家,他以后组织指挥和参与组织指挥的“七战七捷”、“孟良崮”、“开封”、“睢杞”、“济南”、“淮海”、“渡江”、“上海”等战役,战果辉煌,名震中外。我从跟随他在抗日征途中,就已深深体会到他那高度的指挥艺术。他那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和身先士卒的无产阶级战士本色,是令人难以忘怀的。还记得1939年的残冬,江南指挥部成立不久,我们驻在溧阳水西村。一天侦察员报告,沿溧(阳)武(进)公路大量集结、准备进行“冬季大扫荡”的日寇,正向我指挥部开进,可能要搞突然袭击。敌人距我们不过几十里,陆路有军车运送,水路有轮船运载,说话间就要到了。而我们的主力部队离指挥部太远,调动、靠拢都来不及。眼前只有驻在竹篑桥附近休整的新成立不久的“江抗”二团一部。这支部队人员新,骨干少,成立以后仅仅和敌人进行过几次“打了就跑”的小仗。靠他们能顶住日寇的正面进攻和突袭包围吗?机关人员真有些担忧,个别人挽起袖口,扔掉帽子,准备要同鬼子拚一下了。粟裕同志那消瘦的脸上却神色若定,仍然是着装整齐、有条不紊、不紧不慢地向“江抗”二团作了部署,提出了要求。又把机关人员迅速得当地组织起来。看着他那齐眉的军帽下闪动着的安祥而又深邃的眼睛,那沉着冷静还带着笑意的面孔,听着他那平稳而又自信的声音,我们机关人员的担忧心情就消失了大半。他部署完毕,从墙上摘下一顶钢盔,带了两个警卫员,径直向“江抗”二团的前沿阵地走去。

  这时战斗已经打响,日寇的步枪、机枪,炒豆般地响着,炮弹在我军阵地上四处开花。透过硝烟,还可以看见日寇闪闪发光的刺刀和狰狞的面孔。粟裕同志镇定自若地从一个阵地走到另一个阵地。他不断提醒指战员们沉着应战,节省子弹。命令连指挥员,要大家准备充足的手榴弹迎击日寇的冲锋,及时调整部署。子弹、弹片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毫无惧色;石块、泥土砸在他身上,他顺手掸一掸。有时他还和战士们一起射击。“粟司令来了!”“粟司令在我们阵地上!”指战员们精神百倍,越战越勇。就在这支成员较新和机关勤杂人员组成的防守的阵地前,日寇虽然多次冲锋,除了留下一些死尸外,未能前进半步。从上午打到下午,直至夜色降临后,鬼子被迫撤退了。这时,粟司令才指挥部队安全转移。 到新驻地后,同志们还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这次战斗和缴获情况。可我们的粟司令,就像没经过这场恶战一样,除了身上一些尘土外,他仍然着装整齐,不顾劳累,深思熟虑地在那里看地图,研究敌情。

  过了不几天,陈毅司令员亲手写了一副对联贴在我们司令部驻地水西祠堂里。那是送给粟裕同志的赞语。我至今还记得对联是:

  食少事繁诸葛公

  轻裘缓带羊叔子

  陈老总把粟裕同志比作三国时的诸葛亮和西晋名将羊祜,可见其对粟裕同志赞赏的深情。

  在江南指挥部那段难忘的岁月里,还有一件对我印象很深、影响很大的事。即在水西战斗后不久,指挥部移防到溧阳西北的余家桥。那是个百来户人家的村镇,从未驻扎过我们的部队。部队在傍晚时分出发。队伍里虽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不小心还会踩到水田里去,但一个跟一个,没人掉队。午夜两点多,指挥部人员全部到达目的地,集中在一片打谷场上。这是江南隆冬的寒夜。星月在天,朔风扑地,到处铺满了厚厚的银霜,与月色水光相映,简直像一片冰雪世界。夜行军时还不觉冷,这会儿停了下来只感到寒气钻骨缝,冻得直哆佩。加上又累又饿,多希望快些住进民房热呼呼地吃一顿,暖和和地睡一觉。很快,参加分房的同志回来了,只听他说道:“陈、粟首长决定今夜不进民房,就在打谷场上过夜。”大家都楞了。他又说:“粟副司令还说‘这里是新区,没见过我们的队伍,深更半夜不能去打扰他们。大家可以靠着草堆挤在一起休息,很快就天亮了’。”这一来,我们满心的希望都凉了。有人啼咕说:“没见过我们新四军,还没听说过新四军?”嚼咕归哺咕,执行还得执行。打谷场上十几个像圆形碉堡一样的稻草堆,大家三五人一伙,紧紧靠着它,互相挤着、枕着就睡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实在太冷了。真想草堆中有个洞让我钻进去就好了。当然不可能,老乡们垛得十分严实。这时四周已响起了隐约可闻的鼾声。忽然,不远处的草堆旁闪过一束光亮,我顺着望去,原来陈、粟首长也在露宿。他们还没有休息,粟裕同志正打着手电,指着铺在地上的军用地图对陈司令说着什么。陈司令一边按住军用地图,一边凝神细听。说也怪,不知怎么的,看了他们两人的行动,使我觉得暖和多了,终于沉沉地入了梦乡。

  当我被嘈杂的笑声和说话声惊醒时,只见沐浴在朝阳里的打谷场上到处是人。娃娃、小媳妇、大婶、大伯们,有的抢背包,有的把我们的人往屋里拉,一片欢声笑语,就像迎接远来的亲戚一样。“你们真是名不虚传呀!”“你们来了不进屋,是小看我们余家桥人呀!”粟裕同志正在那里微笑着向乡亲们解释着什么。很快我们都分别住进了民房。这以后,成立各种抗日群众组织,扩军,配合作战,在余家桥是一切顺利,真是到了军民一家、水乳交融的地步。

  当时我虽是政治部的干部,但是说句心里话,直到那天早上我才真正懂得了毛主席亲手制订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无比威力!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无论行军、打仗、休整,在部队,在机关,我从未忘记要求自己和同志们做好挑水、扫院子、上门板、捆稻草,借物要还,损坏要赔,这些看来简单实则意义无比深远的事。

  前些年我调到了北京。一次,听说粟裕同志病了,我去看他。当我走进他那简朴的住室,握手之间,发现他老多了。虽然行动还不是很困难,但迟缓了,面色苍老了,头发花白了。问起他的病情,他没有具体回答,只是微笑着说:“没啥,年过古稀,身体状况走下坡路。这是自然规律,只是争取它下得慢一点,好为党再办几件有益的事吧。”那平静安祥的神情,不紧不慢、充满自信的声调,使我回想起战火纷飞的年代里的粟司令。他撇开病不谈,问起部队工作。我想此时此刻不应再耗费他的精力了,就回答得比较简单。然而不行,他一个个地问得具体,包括我们工程兵部队的施工安全,伙食卫生,无一漏过。我只好逐一汇报。这时他伸出那微微颤抖的手打开眼镜盒,戴上老花镜,又拿出本子和笔认真地记了起来。

  听说我遇到了困难,他打电话鼓励我,开导我。听说我生病住了医院,他派人送来雪花梨慰问我。这种对工作极端热忱负责,对下级关怀无微不至的精神,从江南指挥部第一次见到他,40多年如一日,毫无变化。1984年2月,当他的爱人楚青同志让其秘书打电话给我,说首长病情恶化,要我最后见一面。我赶到粟裕同志病榻前,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我想不出任何语言安慰他的亲属,因为我和他们一样泪水盈眶。我只是在心里默默说:首长,你的丰功伟绩,对人民革命事业所作的巨大贡献,将永远留在人间,你的革命精神和工作作风将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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