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到达陕北以后不久，我就从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和他的夫人的笔下知道了罗炳辉将军。他是名震中外的红军高级将领，是一位传奇色彩十分浓烈的革命英雄，在旧军队中一身正气，出污泥而不染；在中央革命根据地5次反“围剿”作战中斩关夺隘，屡建奇功；在长征中作全军后卫，单独行军；他率领的部队训练有素，行军神速，长于奇袭奔袭，有时候能够早上在一处歼敌，晚上又在百里之外打一个漂亮仗，使敌人目瞪口呆，“神行太保罗炳辉”名动当时；他多谋善断，料敌如神，能牵着敌人的鼻子到处转，敌人却打不着他；他还是一个神枪手，百步穿杨，弹无虚发。当然，那个时候我没想到能在日后与他有所接触。

　　说起我对包括罗炳辉将军在内的红军将领和长征后红军情况的关注，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早在1932年，我们就在天长共青团组织中学习马列著作，进行革命活动。当时，哪怕是一点点红军的消息，对我们来说都是吉光片羽了。

　　抗日战争爆发后，国民党在淞沪抗战中节节败退，上海、南京相继沦陷。国民党军一溃千里，日寇敌蹄猖狂西侵，大片国土沦于敌手，民族危机空前严重。淮南津浦路东成为敌后，我们在家乡从事抗日救亡活动，发动民众抗日，帮助陈文部队开展抗日武装斗争，却遭到国民党当局的嫉恨、掣肘和打击迫害，处境十分艰难。正在这时，1939年6月，苏皖省委派周利人同志来津浦路东开展工作，和我们建立了联系。8月，时任新四军第五支队司令员的罗炳辉将军就率部挺进路东了。

　　罗炳辉将军率部挺进路东后，在天长、六合、来安、嘉山、盱胎、仪征、扬州这一广大的区域里，纵横穿插，打击日伪，经9月一打来安、11月二打来安、次年1月击溃六合日伪军“扫荡”一举拔除天（长）扬（州）公路上的敌秦栏据点诸战斗，使新四军威名大振，极大地激发了皖东人民的抗日热情。他也成了在皖东家喻户晓的人物。关于他的种种传说流传极广，比如说他能躲机枪，能躲炮弹，久经沙场征战却很少负伤，传得更奇的说他是子弹不敢碰的军神；说他枪法极准，曾一枪打三个半鬼子兵；说他胖大魁梧，象个罗汉。日、伪、顽则大肆进行诽谤宣传，说他之所以这样胖是因为一天要吃两个小孩，敌伪还将此无耻的造谣和欺骗画成漫画，到处张贴。

　　1940年春，第一次反共高潮掀起，华中国民党反共顽固派韩德勤和李品仙部东西夹击我新四军第四、第五支队，妄图把新四军赶出皖东。3月初，罗炳辉将军率部驰援津浦路西，粉碎了桂顽的军事进攻，然后又东返打击围攻半塔集的韩顽，并以锐不可挡之势把残敌驱至三河之北，4月9日在马坝歼敌千余，原驻铜城的国民党天长县政府仓皇逃窜，路东局面得到了根本性的改观。4月上旬，刘少奇同志率中共中央中原局和新四军江北指挥部越津浦铁路东来，驻紧邻天长的来安县半塔地区。淮南抗日民主根据地各项建设工作莲勃开展，政权建设工作被提到了日程上来。因为形势发生了根本变化，天长县党的组织由地下变为公开。

　　就在4月9日马坝歼敌、韩顽溃逃至三河以北之后不几天，我们在铜城得知罗炳辉司令员到了大通镇。周利人同志和我一起赶到大通，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罗炳辉将军。

　　初见面时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至今仍然历历在目。罗将军体魄魁伟，全副戎装，威武健壮，英气逼人。他面如满月，巨掌如盘，声若洪钟，和蔼可亲。我们向他汇报了筹建天长县抗日民主政权的情况和县长人选问题。他神情专注地听取了我们的汇报，并详细地询问了天长县情，着重询问了敌伪军的分布和活动情况、民众抗日的宣传和组织情况和社会中上层各界人士及开明士绅的情况，每一个问题都了解得很细密。我们都一一作了汇报。他还就政权建设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组织民众、武装民众问题，军政团结、军地配合问题作了许多指示。他的统观全局、高屋建瓴的见解和周密细致的具体意见，使我们深受教益和启发。他满面笑容的热情诚恳的谈吐，使我初来时的紧张和拘谨一扫而光，真是毫无拘束、如坐春风。汇报完毕，我们与他依依握手话别。握着他那巨大温厚的手掌，听着他充满必胜信念的坚定话语，我们感到心里踏实，信心倍增!在返回铜城的归途中，我和周利人同志都十分振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根据地是靠枪杆子打出来的，抗日民主政权还要靠枪杆子来保卫，我们坚信：有罗炳辉将军和他率领的新四军第五支队这支劲旅作后盾，路东一定会出现一个崭新的局面。

　　4月中旬，天长县抗日民主政府在铜城宣告成立。至6月，除天长外，来安、嘉山、盱眙、六合、高邮、宝应、仪征等县都成立了抗日民主政府，由我党独立自主地委派了各县县长，根据地建设初具规模。抗日民主政府是我党领导的地方政权，负责公布并执行根据地各项政策、法律、法令，为支援前线征收粮款、动员青年参军，调整了行政区划，进行公民登记，实行乡村选举，训练基层干部，大力发展生产，兴办文化教育事业。我们天长县成为淮南津浦路东抗日民主根据地中心区和稳固的后方基地。

　　——与此成为鲜明对照，原国民党天长县政府的下场是极其悲惨的，他们逃到三河以北不久就树倒猢狲散了。到10月间，叶一舟在盱眙县蒋坝镇拚凑了一个流亡县政府，不久迁往全椒县古河镇，在反共专员李本一的卵翼之下苟存，抗战胜利后又迁到扬州，总之，都在天长境外乱窜。

　　罗炳辉将军和他率领的第五支队（他后来又兼任活动在路西的新四军第四支队司令员）是路东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捍卫者和“保护神”。翻开军史，我们可以看到罗将军纵横驰骋、英勇征战的雄姿。根据地发展的每一页历史，都侵透了他的智慧、辛劳和全体将士的血汗。

　　我党我军在路东建立政权，不但使东面的国民党江苏省主席韩德勤和西面的国民党安徽省主席李品仙坐卧不安，而且使仅仅一江之隔的南京汪精卫汉奸政府和日本侵略者心惊肉跳，于是，征战频仍，烽火连天!仅在路东抗日民主政权建立后的一年间，不将无日无之的小战斗计算在内，较著的战役战斗就有：5月，反日伪军“扫荡”，三打来安城（即火烧来安城），袭扰津浦铁路；6月，路西反顽，路东平息天长县大通镇、来安县屯仓、盱眙县马坝、岗村、泥沛湾、东阳城等地的地主暴乱；8月，进军三河北，开辟淮宝区；9月，路东反日伪空前规模的大“扫荡”；10月和11月，路西反顽；1941年3月，津浦路西反“扫荡”；4月，天长、扬州、仪征地区反“点”、“线”作战和大战金牛山。罗炳辉将军成了深受民众拥戴、令日伪顽反动势力闻风丧胆的抗日名将，他热爱人民关心群众疾苦帮助群众排忧解难的爱民事迹不胫而走，广为流传。根据地人民热爱他、崇敬他，称他为“福将”、“我们的罗司令”、“罗青天”。人们都以能够亲眼目睹他的丰采而深感自豪。我们地方干部聚在一起的时候，也以传诵他的战斗业绩、征战故事为乐事。他每到一地，都与群众打成一片，访贫问苦，不但检查部队执行纪律的情况，也检查地方干部的工作作风，遇到有损公肥私、损害群众利益的事，就立即会同地方政府严肃查处，绝不姑息宽容。他正义感特别强烈，体察民情，嫉恶如仇，他常常教育地方干部说：“我们共产党是为劳苦大众谋利益、争解放、争自由的党，共产党不容许有不公平的事存在!如果对欺压群众的坏人坏事不管不问，在实质上就是帮助了敌人!如果地方政权不为老百姓办好事办实事，就是自己把自己弄垮。”他教育部队说：“人民是军队的母亲，军队要为国尽忠，为人民尽孝。”遇到部队中有违反群众纪律的事，他就严历批评：“这是土匪行为”，并严令坚决纠正、挽回影响。因此民间有谚云：“罗司令一到，开门睡觉”。

　　1941年3月下旬的一天，亦即著名的“天（长）仪（征）扬（州）反‘点’、‘线’连续作战”的前夕，我在汊涧接到罗炳辉将军要去东南地区、路经汊涧的通知。当时我任汊涧区区长。第二天午后，罗炳辉将军带着随行人员来到汊涧区署。我向他汇报了本区行政情况、扩军情况和钱粮征收情况，并建议他跟群众见见面，告诉他敌人曾在此地张贴过诽谤他一天吃两个小孩的漫画。下午两点，我主持召开了群众大会，会场上挂着区队副指导员严天霞同志写的横标“欢迎罗副师长莅临汊涧巡视”。我首先向群众介绍了罗炳辉将军的生平，说他早年即是“神行太保”和著名的神枪手，介绍了他在相隔百里的两地一早一晚打两个胜仗和一枪打三个半鬼子兵的事迹，到会群众听了反响强烈，人人振奋。我请罗炳辉将军给大家讲话。他神采奕奕地站在简易平台上讲了话，他首先向父老乡亲问好，然后宣传了我党团结抗日的政治主张，声讨了国民党反共顽固派在1月间制造皖南事变的罪行，列举了新四军抗日反顽的辉煌战果，号召枪口对外、一致抗日、争取战争的最后胜利，他还讲了日军的暴行和沦陷区人民痛苦不堪的亡国奴生活。会场上人人屏息静听，他那洪亮的跟四川口音非常接近的云南话，在会场上空回荡。他说：“有人说我罗炳辉吃小孩，而且还画成了漫画到处贴，你们相信不相信?”群众齐答：“不相信!”他说：“是嘛，我最喜欢小孩子呀!”会场上一片笑声。最后，他又向群众宣传了我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秋毫无犯是人民军队的本色，我们是为了保护人民利益而打仗、流血、牺牲的。如果以后乡亲们发现部队有违反纪律的，可以随时随地向地方政府报告，或者直接向我当面揭发，也可以写信给我。我保证秉公查处，绝不护短。”会场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热烈的掌声。

　　散会以后，他问我怎么知道“神行太保”绰号的，我告诉他源出《续西行漫记》，他笑了。他要我散会立即召集汊涧街上的开明人士来开座谈会。我照办了。他在会上进一步阐明了党的统一战线政策，非常谦虚地征询了开明人士的意见，谈笑风生，满室生辉，气氛十分融洽。他去东南一带一个月后，便传来了金牛山大捷的喜讯，紧接着，革命歌曲《金牛山上打胜仗》就在根据地广泛传唱开了。

　　5月间，罗炳辉将军偕同新四军政治部主任兼津浦路东联防办事处主任邓子恢同志经汊涧南去检查工作，在区署吃午饭。他叮嘱一定要简单，不准搞大鱼大肉。饭后午睡，他睡在门板上，刚一躺下，就鼾声大作，但一有响动，马上就醒了。这种高度的警觉，是他在长期严峻的战争生活中养成的。警卫员同志告诉我，他睡觉时一点点响动也能听到，而且左轮枪就压在枕头下，有一次，有一位首长有紧急事情要汇报，没喊报告就闯进里屋。罗师长对警卫员的脚步声是熟悉的，听到进屋脚步声不对劲，那位首长刚走到他的床前，他猛翻身坐起，闪电般地从枕下抽出左控枪对着来人，把那位首长吓了一跳，连声叫着“是我呀!”罗师长说：“以后有事先让警卫员叫醒我，不要笔直朝里闯，免生意外。斗争复杂，睡觉也要睁一只眼晴呢。”

　　听说罗师长到了汊涧，开明人士特来看望。他走在街上，身边跟着许多儿童。临走前，他还仔细询问了我们的备战工作，检查了地道挖掘情况，并一一作了具体的指导。

　　1942年6月，我担任了天长县县长，与罗炳辉将军接触的机会增多了，对他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他那种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和忘我工作、把自己的一切都无保留地献给了革命战争的精神，使我深深感佩。

　　1943年2月，根据中共中央华中局的指示，淮南抗日民主根据地实行党、政、军一元化领导，由谭震林、刘顺元、罗炳辉3位同志组成淮南区党委，下辖路东、路西两地委。路东地委书记由赵启民同志兼任，李世农同志任副书记；路西地委书记由谭希林同志兼任，黄岩同志任副书记。在行政上，成立了淮南苏皖边区行政公署，方毅同志任行署主任；下辖由汪道涵、郑抱真同志分任专员的路东、路西两个专员公署。军事上，由新四军第二师兼淮南军区，下辖第四旅、第五旅兼路东军分区、第六旅兼路西军分区，罗炳辉同志任二师师长兼淮南军区司令员。抗日民主政权也作了调整，路东9个县的建制撤销，合并成立了天（长）高（邮）、盱（眙）嘉（山）、来（安）六（合）、东南4个办事处。

　　1944年开春，我奉命到淮南党校学习，党校设在二师司令部所在地来安县大刘郢，经常能见到罗炳辉将军。他十分和蔼，见到同志总是笑脸相迎。他的住处很简陋，生活也非常俭朴。他的夫人张明秀同志是一位持重干练的老红军。他们于1943年年底得一子，珍爱异常，为了纪念新四军时代转战安徽，他为儿子取名新安。只要他出征打仗回到师部，我常常看见他清晨抱着儿子在村中散步。这是一幅动人的图画：一个铁塔般高大魁伟的军人，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稚嫩的婴儿。这一情景便我油然想起鲁迅先生抒发自己爱子情怀的一首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这一批来淮南党校学习的大部分是地方干部，为了提高我们的军事素质，以适应发展地方武装的需要，罗师长专门为我们上军事课。有一次，他来讲步兵战斗知识和射击要领，并且亲自示范表演，表演举枪练瞄准时，他只用一只手平举着一挺轻机枪，枪头上还挂一支步枪，瞄了半个小时，脸不红、气不喘、纹丝不动，我们齐声叫好，问他哪来的这般神力，他笑着回答：“来自一个字：练!”他还应同志们的请求，表演打鸟，真是枪响鸟落，百发百中。

　　我亲耳聆听过他讲战术，他善于把艰深的军事术语用通俗的语言表述出来，不是从理论到理论地纸上谈兵，而是结合具体战例讲，结合讲课时的实地情况设假想敌，给大家出题目，启发式加上现场讨论、当场运用，效果非常好。他谈起淮南根据地的各次战役战斗来，有详有略，有宏观有微观，如数家珍。日、伪、顽、我四方面的情况和其演变过程、日后趋向等等，他全都烂熟于心了。

　　这年秋天，天（长）高（邮）县在铜城南郊的大溪举行规模宏大的民兵万人大检阅，同时召开英模大会、生产大展览和百团大会演。罗师长检阅了民兵，并亲自授奖。铜城抗日救国少年先锋队获得一面“人小胆大”的锦旗。胡国璋、郑连富、刘志祥被授予民兵英雄称号。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盛会虽然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但是至今还鲜活地记忆在许多老人的脑海里。

　　天长人民拥军支前的热潮不断掀起。单说向新四军主力部队输送兵员一项，1940年5月抗日民主政府成立不久扩军60余名；到1941年就增到795名；1944年我在县长任上，为了迎接大反攻，地方政府发动了一场空前规模的参军高潮，天高县有3000名优秀青年参加了主力部队。

　　抗日战争胜利后，罗炳辉将军率部北上，离开了淮南根据地。他走时，根据地人民依依惜别，无限深情。他走之后，关于他的爱民、爱兵、能征善战的各种各样的故事更加广泛地在各地流传，至今不衰。他的光辉业绩早己深深地植根于人民群众的心中，他的战斗足迹早已深深镌刻在根据地的土地之上，他已经与淮南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数百万人民溶为一体、密不可分了。

　　后来听到他不幸在山东战场逝世的消息，我们都万分悲痛!我挥泪写下了一首《悼罗炳辉将军》来寄托我的不尽哀思：

　　号角声中闻噩耗，

　　征途久久梦魂驰。

　　大通镇上惊初见，

　　名不虚传扑面时。

　　炯炯双目，魁伟腰姿；

　　坐如山岳，立若雄狮；

　　金刚佛面，妇孺皆知。

　　卧则鼾声大作，

　　行如秋水奔陂。

　　饮马江城下，

　　又临淮水边。

　　强虏难阻轻骑捷，

　　神行太保似当年。

　　朝来暮去踪无定，

　　断后当先疾若烟。

　　万里长征不问路，

　　千山阻隔一挥鞭。

　　江南江北妖氛扫，

　　津浦东西扭转天。

　　天上飞禽还自若，

　　扬眉举手忽双落。

　　敌军桥上犹鱼贯，

　　一声枪响三个半。

　　广西猴子不过河，

　　只要轻敲两遍锣。

　　一生戎马身心细，

　　出入枪林无擦痕。

　　隆隆炮声空凄厉，

　　落地霎时不见人。

　　正是江山烽火旺，

　　传来哀讯动三军。

　　南天北地皆挥泪，

　　扬子江边痛哭君。

　　诗中“广西猴子不过河，只要轻敲两遍锣”是当年民谣，锣为罗的谐音。广西军为顽军主力，在淮南迭遭我军挫败，是罗师长的手下败将。前几年，我将此诗收入了我的诗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