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随军记者的见闻 |
| 作者:杨丹平 |
| 来 源: 《罗炳辉将军在淮南抗日根据地》 日 期: 199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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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初冬,霜凝大地,万木萧疏。西北风打着尖厉的唿哨掠过一片枯黄的淮南原野,只有村边麦田里寸把高的麦苗绿青青的,显示出不畏风霜雨雪的无限生命力。我挎个小包,迈着轻快的步子,奉命去半塔集西南六七里地的绥营子,向新四军第五支司令部报到。 还是在延安学习时,就读过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神行太保罗炳辉”的名字早就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今天,我作为《前锋报》的随军记者,到司令员身边去工作,怎么能不万分高兴呢? 心快路短,绥营子已出现在眼前,隐约可见村前的开阔地里集合着队伍,似乎在开什么会。我一溜小跑,来到村边,隔着一面水塘,顺风送来了清晰洪亮的声音: “……日寇在明光增加兵力,很可能是想扫荡路东,占领来安,进一步控制津浦线。淮南地区紧连南京。我们必须粉碎鬼子的扫荡,在这一带建立起巩固的根据地,这样就好比在日本帝国主义这头野牛的鼻子底下插进一把钢刀……” 队伍中进发出一阵笑声。透过竹林,我看到战士们肩背长枪,腰挂手榴弹,个个精神抖擞。队伍前面挺立着一位身躯高大、体格魁梧的军人,宽前额,圆脸盘,一身土布灰军装,和战士们一样打着绑腿。军帽沿下,一双大眼闪射出灼灼的光芒。不问,他就是我盼望已久的罗炳辉司令员了。 我快步上前,行了个举手礼,向他报到。罗司令伸出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同我紧紧握着,操一口浓重的云南乡音,亲切地笑着说:“好啊,部队马上要出发打仗,你这个记者来得正好!” 饲养员牵来一匹健壮的灰骡子。罗司令敏捷地跨上骡背,率领队伍,迎着料峭的寒风向西南方向前进。 文化教员带头唱起歌: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一唱百和,雄壮的歌声在辽阔的淮南原野震荡。 我走在一位参谋的身旁,问他:“来安城不是在国民党广西军手里吗?” “是的。司令员已经派人同他们联系,要他们作好准备,配合作战,消灭鬼子。”参谋说。 “要他们配合?”我怀疑了:“路西广西‘猴子’,已经跟我们闹过几次摩擦,这些家伙能和我们一起合力打鬼子吗?”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参谋笑着说,“后来司令员开导我们说,我们并不依赖他们,但为了抗日,按照毛主席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我们还是要尽量争取团结他们……” 边走边谈,不觉已过了几个村庄。罗司令每经过一个村子,或是绕过一条小河,跨上一条大道,总要打发身边的警卫员,进村找老乡打听村庄的名字、属哪里管辖、道路通往哪里、河流叫什么名字等。参谋告诉我,这是司令员的习惯,他无论行军、打仗,走到哪里,都要详细了解周围的情况。“我们首长呀,脑子里时刻都装着一张最准确、最详细的军用地图哩!首长说,这张地图很重要,是克敌制胜的一个法宝!”参谋自豪地笑着。 我也笑了。望着骡背上罗司令高大矫健的身影,不由得浑身是劲。 当夜,我们到达舜山集南边不远的梁庄。庄上有个姓梁的地主,司令部就设在他家的瓦房内。第二天,天气变了,空中堆满了厚厚的铅灰色云块,象是要下雨。罗司令在开会,部署战斗。战士们在打谷场上、稻草堆边擦枪支、磨大刀,做作战前准备。“罗司令来了!”消息象长了翅膀,飞进了长工屋、佃户棚,村里老老少少都赶来,把战士们围了个团团转。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太郑重地问:“你们擦枪磨刀是准备打东洋鬼子吧?” “是啊!”战士们响亮地回答:“我们新四军就是打鬼子的!”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打吧,狠狠地打!打走了那些害人贼,庄稼人才有太平日子!” 说话间,一个放猪的干瘦老头儿,赶着头百多斤重的肥猪走到跟前,停下脚,看看战士们手中的刀枪,凑到跟前,惶惑地说:“鬼子有飞机、钢炮、铁甲车,你们靠这些兵器打鬼子,能管?” “管哪!”一个战士拍拍手中枪:“别小看这些老套筒子、汉阳造,拿在我们手里,照样能打败鬼子的飞机、大炮、铁甲车!” “说得对!”人群后面响起洪亮的声音,回头一看,罗司令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们身后。 罗司令正待说话,忽听到“喳喳喳”一阵鸟叫,抬头看时,场对面槐树枝头飞来一只喜鹊,翘着长尾巴,喳喳乱叫。罗司令敏捷地拿过身旁战士手中的一支老套简子,举枪瞄准,只听得“砰”地一声,枝头喜鹊应声落地。孩子们飞跑过去,拎起喜鹊:嘿嘿,鹊儿已没了脑袋! 人群中响起一阵“喷啧”赞叹声。 “老套筒子管不管?”战士笑着问放猪的老头几。 “管!管!”老头儿脸上笑开了一朵金丝菊。 罗司令笑容满面地跟老乡们打招呼。大家一拥而上,人垒人地围得水泄不通。老汉们争着递过来装得满满的旱烟斗,老太太挪着小脚,端来热腾腾的山楂茶。几个拖鼻涕的娃娃从大人们的腿褙里挤到罗司令身边,司令员高兴地抱起一个,放在膝盖上,摸着他那冻得红红的小脸,罗司令坐在乡亲们中间,向他们讲述打鬼子要靠毛主席、共产党领导,要靠军民团结,而不能只看到武器的道理。罗司令拍拍老套筒子说,中国人民打东洋,反侵略,这是正义之战;日本鬼子飘洋过海来侵略中国,这是不义之战,中国人民用老套筒子一定能打败有洋枪洋炮的侵略者!…… 仿佛一股春风吹暖了人们的心,大家连点着头。 中午,下起蒙蒙细雨。侦察员报告:日军一个大队、伪军两个大队从明光乘车到张八岭,偷偷向来安方向行进。已经到了舜山集,离梁庄只有几里路了。 舜山集到来安有一条大路。罗司令立即下令:十团在路北,警卫营在路南,准备伏击。部队飞快地冒雨爬上路两侧的小山岗,占领有利地形。就在这时,派往来安城与国民党联系的参谋回来报告:来安县长和国民党常备大队已经弃城逃跑,不知去向。罗司令冷笑着骂了声“中华民族的败类”,就带领我们几个人上了山头。敌人已经顺大路而来,透过密密的雨帘,隐约可见长长的行列越来越近了,约有七八百人,有鬼子也有伪军,打着膏药旗,趾高气扬。司令员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突然,侧面山岗上一阵枪响,埋伏的部队朝敌人开火了。紧接着,枪声四起,烟雾腾腾。骄横的日寇万万没料到,在这偏僻的山凹里会遭到新四军的突然袭击。敌人一阵慌乱,纷纷跳进路边小沟,进行顽抗。不一会,一部分敌人组成战斗队形,依仗优势火力,向我们脚下的山头反扑过来。我们旁边山头上机枪连的三挺重机枪同时开火,子弹急雨似地飞向敌人。伪军开始溃退了,但鬼子还嚎叫着扑来。偏在这时,离我们最近的一挺捷克式重机枪卡壳了!机枪手急得满头大汗。几十个鬼子趁机冲上来,雨雾中看得见钢盔闪亮,听得见大皮靴咯咯响,离我们只几十米了!猛地罗司令从山石后面闪出身了,大喝一声:“看准了打!”他手中左轮枪上的红绸象火舌似地闪动。伏在丛林、乱石中的战士一齐开火,鬼子哇哇乱叫,抵挡不住,退下山去。 敌人的反扑被粉碎了,我正在高兴,忽听到罗司令一声命令:“卧倒!”一颗炮弹呼啸着飞过我们的头顶,在不远处爆炸了。一个警卫员受了伤。另一个警卫员焦急地说“首长,这里危险!”参谋也说:“司令员赶快转移一下吧!”罗司令拍拍身上的硝烟尘土,不慌不忙地笑着说:“第一颗炮弹落下的地方,第二颗炮弹是不会再光顾的,这里很安全哩!”说着,又沉着地拿起了望远镜。 已到傍晚时分,雨越下越大,天渐渐黑下来。这时,罗司令下达了“全面出击”的命令。风雨潇潇,军号激越。战土们象小老虎似地冲下山岗。敌人已经丧失了斗志,夺路向来安狼狈逃窜。部队一口气追到来安城下,敌人连夜躲进了城。 半夜时候,司令部搬到来安城北面五六里的一个村子。我们走进一家农民的茅屋。大家浑身都湿透了,又冷又饿。北风一吹,冻得上下牙直打仗。罗司令跨下骡背,一刻也没休息,又开始了紧张的工作:看地图,听汇报,部署攻城战斗。屋子里点起蜡烛,通讯员、报务员进进出出。我和几个同志喝了几碗玉米粥,向房东大爷要来几捆稻草,摊开休息。那时,部队供给很困难,已是冬天了,还没发棉被。睡觉盖的是草,铺的也是草;你挨我,我靠你,钻在稻草窝里取暖。战士们开玩笑说,这叫“钢丝床”,“金丝被”。吃过饭,屋里的入都睡下了。我想着白天的战斗,明天的攻城,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弄得“金丝被”悉悉索索直响。风雨未停,冷风卷着雨点,从破窗洞里打进来,寒气逼人。远处不断传来枪声,时紧时松,仿佛还有手榴弹的爆炸声。“大概是我们的部队在骚扰敌人吧?”我暗暗猜想,更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轻手轻脚走出屋子。对面屋里还有亮光。我走到门口,只见罗司令在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什么。罗司令抬眼看见我,问道: “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冷吧?” “不,不冷。” 罗司令看我头上、身上粘着草唇,哈哈笑道:“寒冬腊月盖些稻草,还能不冷?”他偏起脸,听着屋外呜呜的风声,“我们的部队很艰苦啊。蒋介石不承认我们这支抗日的队伍,不发粮饷,不给被服。我们的抗日政权目前还没有建立。”罗司令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忽然笑着问我: “你在延安学习,见过毛主席吗?”。 “见过。”我高兴地回答,“毛主席还给我们作过报告哩!” 罗司令点点头:“要很好地学习毛主席的著作啊。毛主席这样说过,‘没有根据地,游击战争是不能够长期地生存和发展的’,我们一定要打好这一仗,迅速建立淮南根据地,这样我们的游击战争就有了后方,困难就可以大大减少了。” 罗司令说着,目光深情地落在他面前的一本小册子上。这时我才看到,他深夜不眠,正在孜孜阅读毛主席的著作《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 烛光一跳一跳,映着司令员和蔼的脸庞。他那宽阔的前额上已经出现了细细皱纹,这是多少年南征北战的风霜雨露留下的痕迹呀!我默默地看着司令员,不知怎的,热呼呼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天刚麻花亮,参谋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大家:昨晚,按司令员的布置,十团的一个侦察排,30多人,一式便衣、短枪,下半夜时分摸进了城。城里鬼子和伪军驻扎在两处,侦察排插进了他们的中间,向两边放起了枪。日伪军听到枪声吓蒙了头,拚命打起来,打倒天明,才发现上了新四军的当,鬼子联队长狠狠地给了伪军大队长几个耳光…… “狗打架,精采!”屋里荡漾起轻快的笑声。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过去,无限深情地注视着司令员那间还亮着烛光的小屋。 早饭后,飘起雪花。我跟着司令员迎风冒雪来到来安城北面的张山集。刚到街口,就见一条南北长街,满是穿黄衣的大兵,有的拖着枪,垂头丧气地坐在屋沿下,有的哼着淫荡小调晃来晃去。有几个大兵操一口广西话,巩哩呱拉,吵吵嚷嚷,在追鸡撵狗。我们进了集镇,一个小矮子兵,手里提只芦花鸡,可能是个什么小头目,看到骑在骡背上的司令员,后面还跟着挎短枪的警卫员,便大喊了声“立正”,他两脚并拢,身子笔挺,可手里的芦花鸡却扑棱棱地乱扑着翅膀。看到这般光景,我们又好气,又好笑。罗司令问他是哪个部队的,他说是国民党广西军来安县常备大队的。 “你们吃了老百姓的公粮,为什么不打鬼子,弃城逃跑?”参谋气忿地问。 “是,是长官不、不叫打啊。” “你们的长官在哪里?” 小个子兵如释重负,用手一指:“那边酒馆里。” 我们走到酒馆前,推门而入,只见迎面八仙桌旁,歪七扭八地坐着几个穿黄军装的官儿,中间是来安县县长。八仙桌上杯盘狼籍,鸡骨头、鱼刺扔了满地。 官儿们见到我们这些不速之客,都吃惊地丢下碗筷。参谋大声地对他们说: “这是我们新四军五支队司令员!” 常备大队的大队长凹眼凸额,尖嘴瘦腮,活象个猴子。他尴尬地望着罗司令,抖着嘴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县长朝罗司令哈腰拱手,连称“罗公,罗公”。罗司令严厉地责备他们不打鬼子,临阵脱逃。他们只是木雕泥塑似地立正听着。罗司令又向他们讲述了抗战的形势和共产党坚决抗日的决心,最后要他们以身作则,管好军队,不许骚扰百姓。他们听了点头如鸡啄米。那个县长堆起满脸笑容,结结巴巴地说道:“司、司令和各位官长还没、没用饭吧?” 他那句话没说完,我们已经跟着罗司令走出酒馆。出门没几步,远远见一匹快马“泼刺刺”飞驰而来。到了面前,骑兵通讯员向罗司令报告:滁县敌军已出动,企图增援来安的日寇。 罗司令微笑着点点头。敌人的这步棋完全在他预料之中。他已命令八团守住八石山,阻击敌人增援部队,切断来安与滁县之间的联系。通讯员走后,我们跟罗司令上了张山集附近的一个山头。这里离来安城约20里地。我们站在山头上,观察城内敌人的动静。山头上寒风刺骨,雪花飞舞。时间已是中午,大家都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罗司令派警卫员买来十几只鸡蛋,每人发到两个,没有火煮,便敲碎蛋壳,生喝了下去。 下午两点钟光景,我们正在了望,忽见来安城内腾起一股浓烟,接着四五处地方同时冒出黑烟,烟浓风紧,一刹时来安城便笼罩在沉沉烟雾之中。 城里起火了! 罗司令举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了一阵,猛地放下镜子,向参谋一挥手:“立即追击,敌人弃城逃跑了!” 原来,在舜山集受到严重挫伤的日寇,逃到来安城后,又中了我侦察排的计,如惊弓之鸟,军心惶惶。增援部队又迟迟不到,最后只点起几把大火,弃城向滁县逃窜。可是在罗司令早已布好的这盘棋上,他们总是逃不脱被动挨打的局面。他们刚溃退到八石山,司令员布置在那儿的八团就用密集的火力“迎接”了他们。追击部队和八团前后夹攻,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至于从滁县出动增援的敌军,还没到八石山,听到来安的同伙已溃逃,吓得掉转屁股,又缩回滁县去了。 我们跟随罗司令进入来安城时,天还没黑。城里几百户人家,大多是草房。罗司令命令部队迅速扑灭了火。老百姓听说新四军来了,纷纷从他们藏身的各个地方来到街头。当看到我们部队扛着从鬼子手里缴来的大盖枪,雄赳赳地走过时,有的激动得扑簌簌地滚下泪来。 那位“县太爷”和常备大队,见我们收复了来安,也跟着进了城。罗司令把县长叫来,告诉他准备开群众大会,要他主持。他当然又是笑容可掬地点头称是。 入夜,广场土台上,汽油灯高挂,明晃晃如同白昼。台下,万头钻动,一片欢腾。突然,我的膀子被一个人拽住了。一看,梁庄那个放猪的老头儿同几个老百姓笑呵呵地站在我身后。 “大爷,你怎么来了?”我惊喜地问。 “嗬嗬,慰劳你们的呀!”老头儿眼晴笑眯成一条缝。 一个中年汉子告诉我,自我们离开舜山集,村上人为慰劳部队,杀鸡宰鹅,蒸包子做烙饼,忙乎了一整天。老头儿把那头百多斤重的肥猪也宰了。 我眼晴里滚动着热呼呼的泪水:“大爷……” “嗨,你们真管!把小鬼子打跑了,真是天兵天将,我们淮南老百姓有救了!”…… 雪住风停,天边涌出一轮明月。广场上银辉飘洒,欢歌四起,群众大会开始了。罗司令走到台前,象一座巍然铁塔! 他说;“……我们中华民族。决不屈服于任何帝国主义的侵略!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抗日的最坚决的力量。我们有毛主席领导,有广大父老兄弟的支持,一定能够获得最后的胜利……” 洪亮的声音,象战斗的号角,在来安城上空,在淮南原野上轰鸣、震荡…… 来安城下,首战告捷。从此,罗司令威名远扬,日伪胆寒。国民党制造的“新四军游而不击”的谣言被彻底粉碎了。不久,在党的领导下,淮南地区的群众纷纷组织起来,成立了工抗、农抗、妇抗、青抗、儿童团的组织,民兵队伍也迅速发展。 军号声声,红旗猎猎,首战来安后几个月,淮南苏皖边区抗日民主根据地便在战火中诞生了! (原载《长风扫敌顽》,编入本书时作了局部订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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