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警卫战士的怀念
    作者:柴挺凯                
来  源:    《罗炳辉将军在淮南抗日根据地》                日  期:    1990-07
  

  抗日战争中,我曾给罗炳辉将军当警卫员。后来虽然担任了侦察队长,但仍然是在首长身边工作。

  战争年代环境严酷,斗争非常复杂。新四军挺进华中敌后开辟根据地,要与日、伪、顽三方作战。根据地内隐藏的敌人还时时刻刻阴谋策划,企图搞破坏、搞暗杀。因此,切实保障我军军事首脑机关和高级将领的安全,就显得特别重要而且特别艰巨了。由于上述原因,选拔警卫员的审查手续是非常严格的,从家庭出身到本人经历,从政治素质到军事素质,从身体健康状况到有没有不良习惯,从大的方面的审查考核到睡觉说不说梦话等小细节的考察,一点也不马虎。比如说梦话吧,看起来事不大,但是警卫员在首长身边工作,接触机密的机会多,弄不好就会因此而泄漏军情,酿成大祸。

  政治上的审查我是能合格的。我是安徽省金寨县人,金寨是著名的革命老区,解放后担任省、军级以上职务的高级干部有百人之多,被授予少将以上军衔的就有59人,因此人称金寨为“将军县”。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全县共有10多万人先后参军参战,大部分人都为革命献出了生命。我的父亲柴学堂和叔叔柴学书都是红军战士、共产党员。父亲1929年参加红军时我才9岁。我跟着父亲在红军中生活。父亲在反击国民党反革命“围剿”的作战中牺牲时,我守候在他的身边。叔叔参加长征走了,后来病逝在延安。红四方面军长征离开皖西后,我流浪异乡,以帮工、讨饭为生,饱受苦难折磨。1938年8月,我在庐江境内遇到了东进抗日的新四军第四支队,听说这就是当年的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就毫不迟疑地参了军。总之,论政治立场,我是坚定的。论军事素质,1939年8月新四军第五支队挺进津浦路东时,我已经是重机枪连的班长了,操纵七九马克辛重机枪已很熟练,平常还特别爱翻杠子。身体素质也不错,又没有任何不良的习惯。所以,挺进到路东不久,我就被组织上选调到锄奸部接受训练。11月,被派到罗炳辉将军的身边当警卫员。当时首长住在苏郢,在首长身边担任内勤警卫工作的是我和史达夫同志。史达夫同志是河南省泌阳县人,后曾任四旅十团二营营长,1948年在淮海战役中壮烈牲牺了,年仅26岁。解放后,人民政府授予他“三等人民英雄”光荣称号。

  我到首长身边后,首长首先教我学文化,他对我说:“不识字就不懂得科学,不懂科学就成不了优秀的革命战士。你每天学5个生字3年以后就能达到中学以上的文化程度了。”首长特地给我们订了本子。那一年我已经19岁了,史达夫比我小两岁,我们都是爱动不爱静的角色,不想学文化。首长就苦口婆心地开导我们说:“我在滇军的时候,为了学文化,帮人家洗一件衣裳人家才肯教我两个生字,哪有你们这个好条件?”他命令我们:“每天必须学会5个生字!今天学的,明天要默写出来!”后来,首长又送我到教导队和抗大八分校学习。平常一有空,就要检查我们的学习情况,真象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首长是一位杰出的无产阶级军事家。他把自己的一生全都献给了革命战争。他从十几岁当兵起,打了一辈子仗,身经百战,戎马一生。首长的治军、训练、组织战役、指挥战斗都非常有特色。就说练兵吧,他不主张在操场上打圈圈,而是坚持一切从实战出发,到野外去演练。比如练越障前进,就在起伏不平落差很大的丘陵地带全副武装练越田埂,他站在终点看谁是第一名。再如练习跳远,光跳沙坑不能算,还要到野外去负重跳小河沟,跳不过去就掉到水里。战术训练更是因地制宜,突然袭击出情况,当场演练。跟着首长行军可不是单纯赶路,而是走一路练一路,不出半小时准有“情况”,首长会突然说:“左前方有敌人一个营埋伏。你是团长该怎么办?你是连长该怎么办?”如果几分钟内回答不出来,他就严肃地说:“平时不学习,战时准吃亏。别愣着啦,你已经当了俘虏了!”指战员们都了解首长的特性和他的训练方法,大多数同志都能迅速作出反映。“三排进攻!二排掩护!一排包抄过去迂迥击敌!……”演练得十分逼真。首长训练出来的部队能打,全靠一时一刻也不松懈的艰苦训练,训练的时候实战色彩浓,打仗的时候就用得上。在训练部队时,首长从来不靠盖大印下公文,而是亲临现场,亲作示范。

  在战争中也是一样,首长从不在后方靠发命令指挥作战,而是亲临火线指挥,什么地方危险,首长就出现在什么地方。前线指战员一看到首长到火线了,士气就顿时高涨起来。在占鸡岗战斗中,敌人的迫击炮弹就在离首长不远的地方爆炸,我们都很紧张,首长却从容不迫,镇定自如,笑笑对我们说:“放心!炮弹从来不跟我做交情!”确实也有炮弹落在他面前而不爆炸的奇迹出现过,有一次在津浦路西的定远县大赵家,首长和周骏呜等高级将领围坐在一张方桌四面谈工作,突袭我军的敌人发射过来的一颗炮弹不偏不倚就落在方桌上!幸亏没有爆炸,我们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首长没有进过军事学校,他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从一个普通士兵成长为著名将领。战场就是他的课堂。每打完一仗,首长都要十分认真、十分细致地加以总结,由他口授,由秘书或参谋人员记录,写成战斗详报,最后由他修改定稿,该上报的,他都要派人抄留一份底稿。有时候他不要别人帮忙,自己亲自动手写,每逢这时,我就给他找来一张方凳,放在床上,点上蜡烛,他反复斟酌,再三推敲,常常写到深夜。每天工作十六七个钟头在首长是正常的事。许多新战法、新战术,就是首长在研究敌我作战特点的时候琢磨出来的。他想出了一些新招,就立即付诸演练,揣摩成熟就付诸实战。首长的麻雀战是十分著名的,不但在我们军队中影响深远,就连敌方将领也不得不佩服。就我的理解,所谓麻雀战,就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从小部队灵活出来,打你一下,马上分散,积小胜为大胜,杀伤敌人有生力量、保存自己。首长用麻雀战与运动战(突袭、奔袭)、阵地战(守备、攻坚)相结合,创造了许多辉煌战例。他创造的梅花战术在金牛山大战中打得日本侵略者首尾不能相顾,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我到首长身边工作不久就随首长去了津浦路西。我们在路西期间,我军在半塔地区胜利地将盛子瑾部缴械,为了维护抗日民族统一线线,首长回到路东以后即在半塔街上摆了酒席礼送盛子瑾出境。为了做统一战线工作,首长后来还曾在路西花山的上七下八与琅琊寺的大和尚见过面。这位大和尚在出家之前曾是旧军队中的一个将领,当时他的庙里有100多支枪,连国民党滁县县长都敬畏他几分。

  1940年2月,桂顽李品仙部进犯路西地区,3月初首长率部西援四支队,与顽敌激战。韩顽乘我路东空虚,调动万余兵力进攻半塔。半塔守备战打了七天七夜。在解决桂顽之后,首长率部回援半塔,虽然部队经过10多天的行军打仗都已经相当的疲劳了,但斗志十分高昂,我们在全椒西南的管家坝吃的晚饭,然后开始强行军,进入来安县境内时天刚蒙蒙亮。山地行军一夜走了200多里,中间还横着一条日军控制的铁路,这样的高速度实在是不多见的。这正是首长严格要求、严格训练的结果。

  半塔保卫战胜利结束后,当时化名胡服的刘少奇同志从路西来到路东。一天,少奇同志来找首长,支队司令部的一个科长领着他通过外岗,他一个人来到院子里,问我:“小鬼,你们首长呢?”我说:“在匪午觉。”他又问:“我可以进去吗?”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见他身穿长衫、头戴白色盔形帽,不知他是干什么的,就回答说:“不可以!”他听说“不可以”,就只好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当他踱得靠近首长住处时,我就命令他:“到那边去!”首长在屋里听到声音穿衣出来,见到少奇同志立刻敬礼,我才知道这是个大人物。他是来与首长商谈工作的,我给他倒了茶水就退了出来,我听到少奇同志叮嘱首长不要打小仗也到火线去,一定要注意安全。

  这一年8月,首长和周骏鸣、张劲夫等负责同志率支队主力北出三河、开辟淮宝地区。我在首长身边。在平息刀会骚乱的斗争中,首长既严格执行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又严守自卫立场。在新集,首长会见了小刀会的一个会长,那人姓罗,长得胖胖的,有文化。首长先向他宣传了我们党的政策,要求他们停止敌对行动,和我们新四年团结起来抗日。还跟他谈大小纲鉴,之乎者也,讲古论今,劝戒他以中国历代志士仁人为榜样,不做对不起民族、对不起国家的事。罗会长当场表示对首长十分敬佩,但是当时小刀会已经被国民党江苏省主席韩德勤操纵了。首战新集,小刀会几万会众在吞服了麻醉品之后向我军疯狂进攻,我八团三营抵挡不住,损失了一个排。首长说:“新四军不打受骗的农民!鸣枪警告!”直到刀会不听警告,冲到街口杀伤我战士多人,首长才不得不下令反击。我军八九挺重机枪一齐开火,自称“刀枪不入”的刀会会众就象放树一样顿时倒下一片。时值盛夏,一两天后黄豆地里的敌尸臭不可闻。战后,首长命令:“展开政治攻势,不到万不得已不予反击。”小刀会自然不甘心失败,他们都是本地人,依仗着地形熟,晚上偷偷潜入我前沿,摸掉了我军哨兵。首长命令:一面在阵地周围堆树枝、设障碍、筑工事,一面将单哨和双哨改为三哨,三个哨兵背靠背,脸向外警戒。刀会冲锋依仗大刀长矛。首长命令:以长矛对长矛,弄来大批的粗竹竿,把一头削尖,蘸上桐油,放在火上一烤,十分坚固锋利。行军时,每个战士都杠着一根长竹竿,象竹林一样。有一位姓黄的团长说:“竹竿一砍就断,恐怕不行。”首长说:“好,你拿大刀,我拿竹竿,我们试试!”首长挥舞着竹竿,竹竿长大刀短,黄团长根本无法近身,一刀砍下去,竹竿既滑又处于动势,连刀印也没留下。首长说:“看!我不容许你砍第二刀,就把你穿透啦!”黄团长心服口服。首长说:“作为一个指挥员,要善于研究敌人,避敌之长,击敌之短,还要学会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才能克敌制胜。”首长实战经验十分丰富,办法特别多,以上仅仅是一例而已。

  1942年我从抗大八分校毕业,回到师部,被任命为侦察队长。侦察队下辖一个武装排和两个便衣排,每个排30人左右,装备好,训练有素,非常精干。我们侦察队和学兵连,都是不离首长左右的。

  淮南抗日民主根据地被津浦铁路一分为二。铁路是日本侵略者控制的。首长转战在路东路西,过铁路的地点一般选在沙河集以北的张八岭、三界一带,那里是滁县、明光两大日伪盘踞城市的接合部,山峦起伏,草深林密,便于隐蔽行军或阻敌抗敌。过铁路与日伪交火是常有的事。1942年秋,桂顽一七一师主力和一七二师、第十游击纵队一部及保六团向我路西根据地进犯,并占领我中心区藕塘。我二师第四旅和津浦路西联防部队经10天激战,将顽敌击溃,歼敌1500余人,六旅亦西进,参加反顽斗争。反顽斗争胜利结束后,首长从路西返回路东,随行的部队是学兵连与我们侦察队的武装排和便衣班。我们从嘉山和定远两县交界处的大横山向东挺进,夜间零点在管店与三界之间强越津浦铁路。敌人当然不会睡大觉,刚接近铁路就与日伪军遭遇上了,首长命令狠狠打,激战了半晌,日军渐渐支持不住了,没想到国民党顽军竟然置民族大义于不顾,也来夹击我军,首长命令退却到山地与敌人周旋,整整打了一天,日伪军和顽军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晚9时,首长率领我们突围出来,强越津浦铁路,抵达路东。

  我在首长身边工作生活了约4年之久,首长的崇高品德和甘愿为共产主义事业献身的革命精神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终生难忘。首长的夫人张明秀同志是红军长征干部,平易近人,艰苦朴素,在司令部威望很高,深受同志们的尊敬。我们警卫战士有时看到她工作回来十分劳累,要给她打一盆洗脸水,她都不让。她对我们说:“同志哥,我们共产党可不兴旧军队那一套!官兵一致,官兵平等,分工不同,都是革命同志嘛,我自己的事自己做。”张明秀同志从来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严格要求自己,一身正气。现在回忆起来,她当时也不过二十小几岁,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可是在政治上已经相当成熟了。她不让我们照顾她,却十分照顾我们这些在首长身边工作的同志。直到今天,我们当年五支队和二师的新四军老战士在聚首的时候,回首往事,仍觉得深受教益。

  1943年冬,在路西反日伪“扫荡”和反桂顽斗争中,我们驻定远县安子集一带。在古河刀山战斗中,我军两个团用奔袭、夜袭方法打败了顽军七八个团,并歼灭敌人主力孟团一个营。我在这次战斗中负伤,被送到小公司附近的四旅后方医院治疗。首长和张劲夫同志到医院慰劳看望同志们,首长关切地详细询问了我的伤势和治疗情况,充满感情地说:“我叫你不要离开我嘛,官是好当的吗?你就是黄牛战术,一头硬顶,不懂得利用地形地物,不晓得以少胜多出奇兵!”我知道,首长看到我受伤他心里急啊,听着他的批评,我心中涌动着热流。一个多月后,我被转移到路东,在大刘郢师部医院养伤。

  1944年初,我奉组织命令到根据地边缘地区搞地方武装斗争,是李世农同志与我谈的话。临行前,首长勉励我加强学习,努力工作,大力发展武装,用枪杆子保卫民主政权、保卫根据地人民。我满怀依恋之情告别敬爱的首长,走上了新的征途。

  (根据罗新安、宋霖1990年3月25日访问柴挺凯同志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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