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师伴侣永追思
    作者:丁亚华                
来  源:    《铁流·18》                日  期:    2011-05
  

  铚秀同志,你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我和儿女们每天都在怀念你,各地的朋友和亲人都在怀念你!

  我感觉你从未离开过我一天,每天都在我身边。甚至,我愿意为此而感激我已经二十几年看不清东西的双眼和听不清话语的耳朵,正因为看不太清,我眼前浮现的,一直是你当年雄姿勃发、叱咤风云的样子;正因为耳朵不大好,我的耳鼓里回荡着的,一直是你青壮年时豪迈雄壮的声音,仿佛明天就要出发去上战场,你大声地向我道别。

  每天清晨,你有节奏地敲打健身棰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响起;你常坐的椅子还在原处,我知道你每天都会到那里坐一坐,读读报纸看看电视;润好了墨汁的毛笔,也还一直在砚台上等待着它的主人;孩子们会回来,围坐在桌子旁,等你开饭……而我,每天总会习惯地向你每天坐着的地方望去,模糊中,你还坐在那里看书、读文件,那时,我的心里会踏实很多;每天期盼着与你肩并肩,到院子里去走一走,给你说说儿女们的家务事。

  我们一起走过了67个春秋,你大部分时间属于党和国家,属于人民军队。离休后的这些年,我们形影不离,相互陪伴,我也更进一步理解了你高尚的情操和优秀的品格。

  1942年4月,我还是入党不到半年的新党员。当时我在白色恐怖下以办小学的名义做地下工作。你们新四军到后,我们那个地区就成了游击区,我白天搞教学晚上做群众工作。后来,我又被推荐到联中师范班学习,经过刘芳校长介绍我们相识了。当时,你已经是新四军中有名的“常胜团长”,对你这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我从内心里充满敬佩。你当团长时我在团机关做文化教员;你当支队参谋长时我在供给部任指导员,一直在你的领导下工作。从你的身上,我学会了坚韧不拔、忘我牺牲,懂得了党的工作胜于个人安危、小家庭要服从革命大局,你在前线同日寇浴血奋战,我在后方组织军工人员生产军需用品,进行生产自救。虽然我们并不经常见面,但你杀敌来我支前、你作战来我生产,却比男耕女织更充满革命的浪漫主义情怀。

  你对全家要求很严格,从不为我和子女谋私利,你常对我们说要依靠组织、相信组织。我们的8个子女,在你的言传身教下,都成了祖国革命和建设事业中的有用人才。

  上个世纪70年代,边境自卫还击战,你担任云南方向的前线总指挥。那时候,咱们家6个孩子在前线直接参战。古人都说“上阵父子兵”啊,你是共产党的将军,首先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前线。作为军人、妻子和母亲的我既自豪又担忧,直到你和孩子们胜利凯旋。儿子政民跟随军委观察组,从战前准备到部队回撤一直在最前线;学民一直在前线;立民在前方担任译电员;女儿丽利在一线医疗队抢救伤员;女婿邓南岗在空军前线指挥部,都荣立了战功。就连远在济南军区的儿子卫民,也主动请缨送战斗骨干到云南前线。2月16日,学民所在部队的首长,安排学民和一个战勤参谋往昆明送退伍老兵,途经军区前指开远,特意去看你。没想到,你一看见学民就火了,问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昆明。学民不明白你为什么发火,你也没有告诉他17日要对越开战,只是严肃地对学民说,办完事后要立即赶回。学民办完事后搭乘值班飞机立即回到部队,第二天战斗就打响了。他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回到战场,表现出了一个将军之子应有的军人素质,荣立了三等功。

  你是个苦出身,六七岁就开始放牛,风里来雨里去,晚上回家,还要带一担柴。那时候家里穷,你就住在牛棚里。越是穷,越是懂得革命的道理,对革命的信念越坚定。建国后,你成了开国将军,但你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是穷人出身,“没有忘本”,进了大城市,当了“大官”,却还保持着当年的朴素习惯。一双鞋子穿好久也舍不得扔,一套衣服穿了几十年。孩子们给你买新衣服,你总说他们乱花钱;你吃饭极其简省,无论到哪里去,你都告诉人家,不要铺张浪费,要勤俭节约。在下部队检查工作时,总是四菜一汤,多了你就不高兴。离休后,怕你身体营养不够,在家里给你多做两个菜,你都批评我。我说,我们苦了一辈子,到了晚年,应该生活得好一点儿了,我们革命的目的,不也是让穷苦人过上好日子、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吗?你却说,道理是对的,我还是要讲勤俭节约。你重病住院,我去医院看你,我问你,想吃点什么,你说,弄几块排骨煮个汤就行了。

  你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官架子。你在位时是这样,离休了还是这样。去年你得了带状疱疹,你说疼得像针扎一样,这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但有江苏一家媒体要来采访你,你不忍心拒绝人家,一上午采访,你强忍疼痛,依然滔滔不绝地讲述了60年前的渡江场面。你94岁的高龄,却头脑清晰思维敏捷。谁知这成了你最后一次述说革命历史。记者们一走,你就支持不住了,住进了医院。而这一住,你就再也没有回来。

  常常会有人打电话来家里要见你,和你谈话。不管对方是你的老部下,还是其他人。你总是有电话必接、有人必见。我怕你身体吃不消,你却说“不要拒绝人家,这也是送上门的群众工作”。对搞经商的老部下,你总是告诫他们:要守法经营不要偷税、漏税,有钱了不要忘记国家、不要忘记人民;对年轻的同志你爱用“艰苦奋斗,自强不息”去鼓励他们。你说,自己累点儿,一些人对党的历史理解就多一点。

  你作为军人打完了最后一仗,从指挥所到了干休所。你退而不休,为弘扬党和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你又组建了北京新四军研究会并担任会长,一干就是十年。因为工作关系,需要常常和笔墨打交道,你那握惯了枪的手,也开始握起了笔。在职时你没有时间写毛笔字,你这个马上将军,卸下征鞍后,却磨练成了一名儒将。慢慢地,有人来求你的字,你总是有求必应。你说:“我图的不是别人拿回去欣赏,把我当成个什么书法家,我是把它当成宣传革命精神的渠道。”你还说:“别人把我的字拿回家或者单位,挂在墙上,天长日久地看,那不也是一种革命精神的传承吗!”这些年,你写的字,少说也有近千幅,大都是“革命传统代代相传”、“江山得来不易,勿忘奋斗不息”等这类励志条幅,你励的是革命志、奋斗志,励的是为国家为人民奉献的志,谁能说这每一张条幅不是一个个宣传革命精神的广告牌呢?

  你平时不管钱,不拿钱。对家里平时的开销,你总是叮嘱我要精打细算,勤俭节约,不要乱花一分钱,但对支援革命老区建学校和扶贫救灾,总是让我多捐款,收到稿费你就吩咐我交党费。你走后不久,根据你的意愿,我为你交了最后一次五万元特殊党费。

  你总说,不要忘记党的教导,不要忘记以毛泽东为代表的老一辈革命家,不要忘记光荣传统,不要忘记流血牺牲的革命烈士,不要忘记艰苦朴素的作风。

  你一生淡泊名利,不伸手向党要官要权。长征结束,在会宁胜利会师时,你这个13岁参加革命的“老战士”,已经从长征前的一名排长,成长为一名团职干部。在延安你和一大批干部去了“红军大学”。不久抗日战争爆发,你听从党的安排,作为战斗骨干跟随叶挺、项英同志去了缺人少枪、白手起家的新四军部队,在陈毅同志领导下工作。像你这样参加长征到达延安后,又回到南方新四军部队工作也是为数不多的。在铁军部队里,你率部参加了首战“韦岗战斗”,震惊中外。接着又参与创建茅山抗日根据地,指挥部队参加了新丰、句容、九里、延陵、贺甲等战斗,带领部队毙杀鬼子无数。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你把200多人带出了敌人的包围圈,突围出来的部队,数你带的这支人数最多。

  你经常说,活着已经是幸运者,那么多战友们倒在了战场上,他们向谁去要待遇?要级别?要官职呢?你还说,参加革命,要的是为穷苦人谋利益,不是为谋自己的荣华富贵。这才是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风骨,是一个老军人应有的节操。

  长征路上你两次负伤,硬是凭着毅力和坚强走完了万里长征路。在过雪山、草地时,你作为一营营长面临部队缺吃少药的极度困难时刻,你决定杀掉自己的战马救战友。全营的同志眼含泪水,看着你向战马开了一枪。就这样全营的同志越过了雪山草地。你杀战马救战友的故事教育了一代又一代人。

  “文革”期间,江苏徐州是武斗的重灾区。你担任驻徐州68军军长,后经周恩来总理提名,毛泽东主席任命,你又兼任徐州市革委会主任,维护徐州社会稳定,确保铁路大动脉畅通的重任落在你的肩上。那时候,你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哪里有武斗你都要亲自去现场处理。后来劳累过度尿血不止,在周总理的亲自关心下,用飞机把你送到上海华东医院治疗。治疗的当天上午不让探视,我不放心,就悄悄地从医院后门来到你的病房,黑暗的房间里你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床边的尿杯里有你解出血一样的小便,一上午我又帮你倒掉13杯这样的血尿,第二天体温高达40摄氏度。为了徐海地区的稳定,病未痊愈你就辗转返回到了徐州,你就是这样的坚强。

  1970年,在担任济南军区副司令员、山东省委常务副书记期间,主持全省的日常工作。那时候山东的两派斗争很激烈,你没有节假日整天忙于工作。我记得,有一次全省的政法工作会议在济南召开,你连日的劳累,痔疮犯了而且严重脱肛。在会议期间,你坐立不安经常一条腿跪坐在椅子上坚持开会。这些都是事后参加会议的同志告诉我的,他们都非常感动。

  你坦荡无私,从不做违心的事,不说违心的话。“文革”期间你在山东万人大会上受到错误批判,高音喇叭满街叫,大字报到处贴也没有吓倒你。有些老同志给我说,部队的事不要让张副司令往身上揽,该推就推,因为他没分管部队。我把这些话转给你后,你态度很坚决地说:“我是常委,上不推下不卸,有成绩是集体的,有了问题我也有一份。”有一次,江青指着你的鼻子说:“你张铚秀一天不吃不喝,没有一个笑脸,你陷得太深了,要用吊车把你吊出来。”就在这种情况下,你宁折不弯,没有说出一句违心的话。

  你不管在什么复杂的情况下,都能冷静沉着地对待一切困难,看不到你的忧愁和烦恼,对前途总是充满乐观。你常说:困难是暂时的,要相信党的领导,真理总是在人民的这一边。

  1975年的9月,你到昆明军区工作,后来兼任云南省省委书记兼组织部长。按照中央的要求,你以主要精力做地方工作,负责平反冤假错案和全省的政法工作。你顶着各种压力排除一切干扰,平反了一大批冤假错案,保护和培养了一大批干部。你经常白天连续工作,晚上回到家还要加班看地区以上干部档案材料。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你在家加班看档案材料,已经是凌晨了你还没有休息。我连着三次叫你休息,你仍没有停止工作。你说,明天要开会研究这些干部,不看材料怎么能说清情况,不了解情况就没有发言权,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直到天亮了,你才和衣躺了一会儿,就匆匆上班了。在我的记忆里,像这样的情况不计其数,我也习以为常不再催促你了。

  去年,你走的时候,云南有很多同志专程到北京来为你送别。他们跟我说,你是他们的恩人,没有你就没有他们的今天。我当时听了与他们一起流泪不止。我说都应该感谢党啊!

  1985年,百万大裁军,中央决定撤销昆明军区。你说:“我是军人一切行动听指挥,我是党员一切服从党的安排。”你愉快地从岗位上退下来。你的崇高革命情怀令人敬仰。

  你最关心党史军史工作,每到一地你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党史军史馆和历史博物馆。你常说,这也是学习,不能忘记过去啊!昆明军区撤销之前,你还组织专门人员,收集编写了四兵团军史,为后人留下了200多万字的宝贵历史资料。

  你是中共十一、十二届中央委员会委员,第十二、十三届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中共十四、十五大代表,列席了中共第十六、十七大。近几年,作为任过大军区正职的红军时期的开国将军,你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多次接见,党、人民和军队又给了你许多新的荣誉。2005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你作为抗战老战士代表,接受了胡锦涛总书记授予的勋章,并作为贵宾,与中央政治局9名常委同坐在人民大会堂国宴的主宾桌上;2007年8月1日,中央举行庆祝建军80周年大会,你作为老军人代表,在大会上发言,激起了阵阵掌声,你高亢的声音传遍了大江南北。

  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你都在不知疲倦地工作,把一生献给了共产主义事业。我经常对你说:你的工作太累了,要注意休息。你却说:总理比我还累,有时吃饭都在车上,我们都要向他好好学习。

  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一直是你学习的楷模。不为自己谋私利,不为家人谋私利,你确实可以告慰总理了。你的一生节操无愧于党,功绩无愧于军队,品行无愧于人民。

  战争年代,我们聚少离多。革命建设年代,你事务繁忙,在家里很少看见你的身影。你把自己全部交给了革命事业、交给了人民军队。你用大半生的时间尽了一个军人的职责;离休后,你社会活动很多。但只要有可能,你就把我带在身边。你愿意和家人围坐在桌子旁共话家常,你愿意子孙绕膝尽享天伦,与我形影相伴,共度晚年。

  外出时,你怕我的眼睛看不见会摔着,总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你病重去医院时,在家的孩子们都急了,挤到车上送你去医院。你说,你们都走了,你妈妈在家谁照顾?

  我去医院看你,你已经病得很厉害了,还惦记着让护理你的孩子们,把我送上车。

  在你去世前十几天,由于病得太重,不得不用上了呼吸机。我去看你,你虽然说不出话来,见我进去却很高兴,强打着精神睁大眼睛对我连连点头。

  敬爱的铚秀同志,你这一生,光明磊落,不争功,不诿过;不封官,不许愿;不讲违心的话,不做违心的事;当面不奉承,背后不议论别人长短;但你做事凭着共产党员的赤胆忠心、凭着一个军队高级干部的政治觉悟、凭着一个苦出身的农民子弟的赤诚良知,赢得了好口碑、人民群众的赞誉、党和人民的信任。这是对你一生最好的褒奖。

  你经常说:“帮了别人不一定让别人知道,别人帮了你,你一定要记住。”有位老战友,在“文革”时站错了队,整过你。当他有事找你帮忙,你却不计前嫌,千方百计为这位老战友解决了困难。有人对你说,他以前反对过你,为什么还要给他帮忙?你说:“反对我个人不要紧,只要不反对党就行了。看人不要看一时一事,要长远地看待一个人。”你走的时候,你的这位年过九十的老部下,也哭着来给你送别。

  当一个人走了,追思的时候,才能知道他一生为人民做了多少事。敬爱的铚秀同志,你走的时候,中央军委徐才厚副主席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党和国家、中央军委的领导们都给你敬献了花圈,给了你极高的评价。你走后一个月,北京新四军研究会专门为你召开了追思会,大家含泪深切缅怀了你为新四军研究会做出的特殊贡献。

  你常说:“一个人好坏群众自有公论。”你赢得了党、国家、人民军队的赞誉,赢得了人民的爱戴。

  我知道,你赢得的,还有很多,你一生什么都没有带走,这些爱戴,这些殊荣,你也不会带走。

  你带去的,是这样一些庄严的评价: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级将领、优秀的军事指挥员。

  六十七年如一日,良师伴侣永追思。

  铚秀同志,我永远怀念你!

  (张铚秀同志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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