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斗的童年 |
| 作者:吕其明 |
| 来 源: 《战斗在淮南》 日 期: 2005-06 |
|
父亲吕惠生曾在日记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我之全家,已委托全部生命于革命,革命进则我全家存;革命败则我全家亡,此已为明显不易之铁的事实,我何他虑。”这样,从童年时代起,我的生活,我的命运,就和革命紧紧地拴连在一起。 地处大江之滨,素称鱼米之乡的安徽无为县是我的故乡,我的家就住在城里。父亲于1926年自北平国立农业大学毕业后,便回乡从事教育事业,他的献身精神和在工作中作出的贡献,受到各界的尊敬。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他与共产党地下组织取得了联系,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新四军江北纵队初创时期,武器和给养十分困难,他运用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影响,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为部队筹集了大批的粮饷和弹药。国民党反动派将他视作眼中钉。1940年初,国民党反动派掀起第一次反共高潮时,父亲得知自己已被他们列人了黑名单。正当他们图谋杀害他时,在党组织的帮助和安排下,父亲决然在一天黑夜里带领全家逃出虎口,投往新四军江北游击纵队驻地。我们随部队东进,每天几乎都要走七八十里路,父母亲带着我们年幼的兄弟姐妹一路上很是艰难。经过近两个月的长途行军,终于到达淮南津浦路东新四军江北指挥部所在地半塔集。从此,新四军就成了我们全家的“家”。 到半塔集不久,大约是1940年的二三月份,父亲被委派去仪征县抗日民主县政府当县长了。妈妈带着十二岁的姐姐晓明、八岁的弟弟道立、三岁的妹妹学文和我,住在半塔集的老乡家里,过着供给制的生活。有一天,我们家来了两位女兵,说是来做扩军工作的,原来她们是抗敌剧团的,因为剧团正在排三幕歌剧《农村曲》,需要小演员,因此来动员我和姐姐参军到剧团去工作,希望妈妈能让我们去。妈妈非常爱我们,她识大体,有文化,是一位革命的好妈妈,她完全知道让我们去部队锻炼是一件好事,但又感到我们年纪太小(当时我刚满十岁),舍不得我们离家远走,心情很矛盾。妈妈拿不定主意,建议他们去问问爸爸的意见。不久,那里就有了回音,父亲的意见很干脆:“参军是好事,让孩子们到艰苦的环境中,到革命的大熔炉中去锻炼吧。”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真是高兴极了。我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新四军战士了。可是,当我和姐姐离开亲爱的妈妈和弟妹们时,妈妈哭了,我也哭了,她送我们走出了村头,还久久地站在那里向我们招手。 这年的5月,我和姐姐吕晓明一起参加了新四军。被二师抗敌剧团吸收为团员。我们姐弟俩在这革命的大家庭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1940年是抗战中期最艰难的阶段,二师处在日伪顽的夹击之中,日寇频繁地“扫荡”,斗争非常残酷,生活十分艰苦。剧团和部队一样,吃的是苞米面、绿豆、白薯,菜很少,盐也很少。剧团经常随部队日夜行军。团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都很关心爱护我,不仅帮助我洗头洗澡洗衣服,还帮助我学文化,教我演戏、唱歌、跳舞、拉二胡,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因为他们喜欢我,闲下无事,常跟我逗乐。比如,唱歌时我唱女高音部,高音可以唱到A,有人就开玩笑地说我的性别有问题,真拿他们没办法。有一次,父亲送我一件礼物,是一支德国造的小手枪,只有我的小手掌那么大,大家都叫它“掌心雷”,还有几十发子弹。我高兴极了,将它挂在皮腰带上,别提有多神气了。可是,那些大哥哥们却故意取笑我,说我的小手枪没什么用,只能晚上在被窝里打虱子。对这种说法我当然不服气,便鼓足劲挺起肚子,把那支手枪朝前挺得更高,向他们示威。 我到剧团不久,团里就开始排练《农村曲》。我在第三幕中扮演逃难的小毛。没有几天,戏里的唱段全都背下来了。演出时,舞台上出现的是一个优美的山村小景:远远的山(是用桌子、凳子垒起再盖上幕布放上草皮装成的),门口是树、小溪和木桥,这便是歌剧《农村曲》中农民王大哥的家。王大哥勤劳耕种,安居乐业,突然日寇铁蹄踏来,王大哥的已出嫁的妹妹风姑一家,遭到鬼子的残害,夫死子亡,只身逃回娘家,哭诉鬼子暴行,乡亲们面对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提高了民族觉悟,驳斥了汉奸亡国论,最后,王大嫂送夫参军,杀敌报仇。这部歌剧我们经常演出,演出的效果非常好。有一次的演出情形使我至今难忘。那是在1940年秋天,鬼子的“扫荡”被粉碎后,我们剧团开进了一个大火燃烧着的村庄。有的同志帮助老乡灭火,有的同志忙着搭舞台拉幕布。大火刚被扑灭,我们就为群众演出了《农村曲》。在几小时演出过程中,台上台下泣不成声。当演员们唱起“种子下地会发芽,仇恨人心也生根,不把敌人杀干净,海水也洗不清这心头恨。……打死一个算一个,打死两个不亏本;一个当十十当百,要活命的一齐向前进!”这首高亢昂扬的合唱,更激起了群众的抗日救国的激情和决心。演出刚结束,就有几个小伙子当即跳上台要求报名参军。记得还有一次,剧团经过一天行军,大家都很累,晚上到达宿营地后,我们仍然按计划动手搭舞台拉幕布演出《农村曲》。我扮演的小毛是在第三幕出场的,章忆大姐曾在一篇回忆当年演出《农村曲》的文章里说,“当第三幕吕其明同志饰演的一个逃难的小孩上场时,群众的情绪更加激愤。当时他只有十岁左右,那可爱又可怜的形象,激起了群众极大的同情。”可见我这个角色还是挺重要的。那天晚上戏演到了第三幕,我上场前的前曲奏响了,却不见我出场,曲子又反复演奏了两遍,仍然没有动静,这可把团长和大家急坏了,到处找我,把后台都找遍了,结果发现我在天幕前的“山”背后睡得正香。我被弄醒后揉着眼睛急忙上场,轮到我开口演唱时,糟糕,我的嗓子已经哑了!……从那次以后,每逢要演出《农村曲》,团长总要派一位大同志守着我,防止我不知又倒在哪里睡着了。 该睡觉的时候去睡,不该睡的时候千万别睡着了。当时我年纪虽小,但是这个道理还是懂得的。可是在有些时候,自己也掌握不了,真是急死人。那是1942年的夏末,我们抗敌剧团从淮南津浦路东渡过三河,去淮(阴)、宝(应)地区为五旅部队作巡回演出。出发那天傍晚,从洪泽湖边的小镇高良涧登船夜渡。洪泽湖是我国著名的五大淡水湖之一,面积一千五百八十六平方公里,船行到湖中心,四面不见边,好像在大海上一样,我们乘坐的是我军巡湖大队的木帆船,船头有一大块厚钢板,作战时可以用来作掩体挡住敌人的机枪子弹,这就是被称为“钢板划子”的土“战舰”。每只船上有一班的“水兵”。顽军和土匪一看到我们的“钢板划子”都惧怕三分,赶紧逃之天天。我们的船队向西航行,为了不让敌人发现,船上实行灯火管制。抽烟的同志只好钻进狭小的船舱,盖上船板去过烟瘾。起初,湖上风平浪静,皓月当空,一派月光水色,凉风习习,坐在船上真是舒服极了,我贪凉快,躺在船舱外的船板上欣赏湖上夜色,不久就睡着了。半夜,船队向北进入成子湖时,突然气候骤变,狂风大作,几米高的浪头冲打着船体,船上的战士们同狂风巨浪展开了搏斗。为了剧团同志们的安全,他们将几条船平行排列着,再用绳子拴在一起,保持了船体的平稳,增加了抗风浪的能力。风暴袭来时,我被惊醒,身上全是水,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糊里糊涂地爬进了船舱。经过一场剧烈的拼搏之后,人们忽然发现我不见了,有人担心我已被风浪卷入湖中,大家心急如焚,一面高声喊叫“小吕”,一面在船头船尾到处寻找,结果,有位同志在黑暗的船舱一个角落里,摸到了一个湿漉漉的人,原来我正在那里呼呼大睡。经过一夜的奋战,战胜了风暴,第二天安全抵达洪泽湖北岸,大家谈到昨晚的经历,还真有点后怕呢。 可以说,是伟大的部队和亲爱的同志们,从我孩提时代起教会了我怎样生活,并将我引上光辉的征途;同时,在那艰险的战争环境中,我获得了艺术生命,部队这座大熔炉就是我艺术生活的摇篮。 1941年春末夏初,二师部队的文艺工作者,全部集中抗大八分校文化队学习。文化队设有戏剧系、音乐系、美术系、文学系和普通班。我被分配在普通班,学习基本的理论知识,如普通乐理、怎样识简谱等等。我感到不满足,我喜欢上了音乐,想更多的了解它、接触它,所以常溜到音乐系去旁听。这次学习先后虽然只有三个月,但却使我深深地爱上了那迷人的音乐。 1942年春夏之交,音乐家贺绿汀同志从敌占区上海来到淮南抗日根据地,当时我们剧团住在离师部不远的一个叫泥佩湾的村子里,一天上午,天气晴朗,团部通知大家集合,去迎接一位教授来团指导工作。团里的同志们都拥向村头,我心里却在嘀咕着:这位教授是谁呢?不一会,从远处走来一位文质彬彬,身体比较瘦弱但精神很好的中年人,后面跟着的饲养员牵着一匹枣红马,马背上挂着一个小提琴盒子,非常引人注目。团的领导黄粲、叶华、晓河、王水等同志迎上前去同他热烈握手,并向大家介绍说:“这位就是作曲家贺绿汀同志。”我们高兴得使劲鼓掌,前后簇拥着贺绿汀同志进了村子。当天晚上的欢迎会上,贺绿汀同志讲了话,还为我们演奏了小提琴曲。在贺绿汀同志来团指导工作这段时间,团部安排每天有半天时间请他为大家讲课,帮助我们学习乐理和音乐基础知识或训练合唱。我非常认真地听讲,如饥似渴地学习。他还亲自指挥我们排练《一九四二年前奏曲》(即《新世纪的前奏》)、《垦春泥》、《胜利进行曲》大合唱以及四部合唱《游击队之歌》等节目。贺绿汀同志的工作热情很高,在师部的联欢会上,他不仅指挥我们演唱了他排练的合唱曲,还为指战员演奏了几首小提琴曲,受到热烈欢迎。贺绿汀同志身体瘦弱,部队生活相当艰苦,组织上为了照顾他的身体,不让他吃粗粮,要炊事员另外烧菜给他吃,但他坚决不同意,一定要和大家同灶吃饭。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从他的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位受人尊敬有很大贡献的音乐家,是应该这样生活的。 有一天晚上,皓月当空,万里无云,星星在天空闪烁,显得特别安静。忽然从远处飘来了悠扬的琴声,我连忙循声向村头树下跑去,原来是贺绿汀同志正在那里拉琴。我轻手轻脚地坐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他微微晃动的身影,贪婪地聆听着那动人的旋律。我忽然觉得,那美妙的乐曲,仿佛不是来自琴上,而是从他的心里发出的,特别是他演奏的贝多芬《小步舞曲》,将我引入了另一个世界,使我完全着了迷。一曲终了,贺绿汀同志发现了我,便走到我的面前,他可能觉察了我的心情,就亲切地问我多大岁数,父母在哪里,他们做什么工作,我一一作了回答。他说:“你要你父亲想法买一把小提琴,你现在十二岁,正是学琴的时候……”听了这话,我是多么高兴,多么向往啊:我也要有一把小提琴,我要把心里想说的话,变成美妙的乐曲告诉所有的人。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贺绿汀同志就要离开我们去军部转赴延安。当贺绿汀同志离团时,全团同志在村头依依不舍地送他踏上新的征程。他文质彬彬地走在前头,后面跟着的饲养员牵着一匹枣红马,马背上挂着小提琴盒子,逐渐远去,远去…… 有一次,团内要开联欢会,要大家都准备节目。我出什么节目呢?啊,有了,贺绿汀同志写了那么多好听的合唱曲,我也来写一个。于是,我就根据军号曲调写了一个无词的四部合唱曲。我在联欢会上神气活现地指挥着一个自发组成的小歌队。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同志们一边笑着一边拍手给这个小歌队加油。贺绿汀同志走了,是他在我这小小的心灵中播下了音乐的种子,鼓舞我走上了作曲的道路。 1942年底,军部为了支持新开辟的七师根据地,决定从军部和二师抽调大批干部去七师工作,我和姐姐也在其列,要离开二师去七师。我又高兴又不高兴,心里很矛盾。高兴的是,当时父亲在那个地区工作,到了那里就可以见到我父母和弟妹了。但是要和抗敌剧团和二师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分别,心里很不是滋味。三年来,在他们无微不至地关怀下,和大家一起翻越过许多山岭,渡过许多河流,走过了无数荆棘之路,共同经历了战斗的洗礼。调往七师的干部队伍要出发了,许多同志都来送行,罗炳辉副师长也来了,罗炳辉副师长也是我的老“熟人”了,他非常关心我,有时剧团和师部一起行军,罗师长看我累了,总要让我骑在他的马上,到了驻地要我到他那里去玩。他是红军中著名的“神行太保”,作战机智勇敢,待同志热情,长得英武魁伟。我对他非常敬重爱戴。有一次在他的住处,我曾将他的皮腰带在自己腰问绕了四五圈,开心极了,他也高兴得放声大笑。送别时,罗师长向我们讲了许多充满感情和关切鼓励的话,大家都很感动。列队解散休息时,罗师长把我拉到身边对我说:“小吕啊,我们就要分别了,到七师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我送你一件礼物。”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拇指大小的玉猴子,那只玉猴子通身透明,里面还有红丝。他说:“这是我从内战时期保存到现在的,你留作纪念吧。”我扑到他的怀里,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就这样,我离开了罗师长,离开了抗敌剧团和二师的同志们。 我非常珍惜那只玉猴子,日夜佩戴着从不离身。每当我抚摸着它,便会想起敬爱的罗师长、二师的同志们,还有我那艰难而绚丽的童年的战斗生活。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后,七师奉命北撤,我怕在长途行军中将那心爱的玉猴子弄丢了,就将它交给我母亲收藏。不久,国民党反动派撕毁了“双十协定”,我的父母同时被他们逮捕了,那只玉猴子也被那些无耻的敌人抢去了。后来知道,父亲被捕后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威逼利诱,始终大义凛然,坚贞不屈。他在狱中留下的“绝命诗”中写道: 忍看山河碎, 愿将赤血流。 烟尘开敌后, 扰攘展民猷。 八载坚心志, 忠贞为国酬。 且喜天破晓, 竟死我何求。 1945年11月13日,在南京江宁镇召郎桥,父亲高呼着“中国和平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英勇就义,时年四十四岁。 我怀着对敌人的无比仇恨,告别了童年,投身于伟大的解放战争的洪流中去。 2003年 |
| 设置字体 : 【大 中 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