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片断回忆 |
| 作者:黄粲 |
| 来 源: 《战斗在淮南》 日 期: 2005-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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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四军抗敌剧团编写团史,同志们要我写点东西。近几年来,我的身体严重衰退,记忆力很差,许多事情已记不清楚,唯有当时的几位领导同志,在频繁的战争中,还那样亲切地爱护和培养我们这支小小文艺队伍的几件往事,至今仍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现在将它记录下来,以作纪念吧。 邓子恢主任同我们一道演戏 建军节快到了,要准备纪念晚会的演出节目。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剧本,于是决定自己创作。保罗同志主持,我和几个同志参加,集体拟出了剧本提纲,剧名叫《军帽》,写红军游击队改编成新四军的故事,剧中人物和情节,大体都作了规定。 我们常用这种办法进行创作,我们叫做应景剧,就是只规定人物、情节和全剧的提纲,人物的语言和动作由演员在台上根据剧情进行创作。台上台下可以打成一片,有时还不用舞台,分不出演员和观众,因此,观众也可以说话,变成了群众演员。 《军帽》剧情是召集军人大会,领导宣布红军游击队改编,有些中下级干部和战士,对改编还没有搞通,有抵触,展开了戏剧矛盾。 在排演时,扮不愿改编的同志,理由充足,感情丰富,慷慨激昂,演得非常生动。可是演首长的同志,由于自己对抗日统一战线认识不深,说出的台词只是干巴巴的政治说教,不生动,不感人,说服力当然不强;而且还没有高级领导干部的气质和感情。看来是难把这台戏演好的。 政治部主任邓子恢同志,开始就同意和支持我们演这个戏,还提过些意见。现在困难来了,我们只得再去找他。 邓主任听过我们的汇报,正在考虑。 保罗说:“我们的演员不但年轻,尤其是政治水平不高,气质就更难扮得像高级首长了。” 主任问:“还有什么办法没有呢?” 保罗想了想说:“看来只有请首长登台了。” “我登台?”邓主任想不到竞提出这样的要求,半天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说:“加个党代表吧?” 主任点头:“可以。” 我忙说:“就请主任演。” 主任边笑边摇起头来。 孟波说:“主任,只有你担任过党代表,演这个角色毫无问题。” 保罗轻声说:“换个戏也来不及哕!” 主任笑着大声说:“好!我来演。” 大家都笑了。问题解决了。 傍晚,广场上坐满了江北指挥部直属部队。军人大会开幕,也就是戏的开始。 主席致开幕词:“我们八省红军游击队已经聚合起来了,今天开大会,宣布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 话还没有讲完,广场上已经轰动起来了,接连一片反对改编的意见。 一个战士大声问:“我参加红军是为了闹革命,今天红军变白军了,还闹不闹革命?” 又一个说:“我参加革命,就是要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现在对这些家伙也不反对了,我回老家去,也不干了。” 一个干部也质问:“又来讲什么统一战线,大革命我们就因统昏了头脑,和国民党敌我不分,结果是反革命下毒手,大屠杀,快要胜利的一场革命,失败了。这一渗痛的教训就忘记了吗?” 有人又说:“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红军,要继续革命,国民党总想消灭我们,进行了五次围剿,我们遭受了多大的损失!这仇能不报吗?” 一个老战士站起来说:“红军长征了,留了我们少数部队,分散在老根据地打游击,只好抛妻别子,弄得家破人亡,饥寒交迫,总算保存了我们这一点点力量。现在又把我们都调下山来,还要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我们吃尽了苦头,打了几年游击,都白干了吗?深仇大恨都丢掉吗?又要和他们同流合污,千万干不得呀!”话还没说完,就号啕大哭了。 看戏的观众也说起来了,他们举出了许多真实例子,说明不能忘了阶级仇恨,不能改编。 领导干部、政工人员作了答复和解释,很难说服人。 党代表上台了,大家一看,是邓主任,掌声雷动。 他首先代表党中央,向英雄的红军游击战士,致以亲切的慰问,赞扬游击队在三年游击战争中,作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和功劳。接着便气势磅礴、滔滔不绝地介绍了全国抗战的大好形势。说明我们为什么从国内革命战争,向抗日战争转变的道理,因此,要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全国人民动员起来,赶走日本帝国主义,才不致做亡国奴。这是我们革命战士面临的、新的神圣使命。党代表深入浅出,旁征博引,答复了战士们提出的各种问题,打通了他们的思想,提高了大家的觉悟。全场欢欣鼓舞,精神抖擞。 党代表取下了头上的八角军帽,换上了国民革命军的帽子。号召大家取下八角帽,换上新军帽。可是全体同志都不举手脱帽,在呆呆地坐着。 党代表又进行了一番说服。 战士们流着泪,抖着手,慢慢地取下头上的红星八角军帽,抚摩着,号啕痛哭起来,慢慢将红星八角帽放到贴肉的衬衣里,或是藏进背包里。 戏结束了,哭声还在继续。尝尝我种的茄子辣椒 “皖南事变”之后,新四军成立了新军部并整编成七个师,罗炳辉同志担任第二师师长,抗敌剧团编入第二师建制。但有三分之二的人员,由孟波带到军部去了,留下的同志很难进行工作了,不能演大点的戏,连个合唱也困难了。 不久,全军号召大生产,我们敌后的军队受敌、伪、顽三方面包围,只能在战争空隙中搞些小生产,种些小菜,改善生活。 剧团也不例外,虽然人少,也想改善生活。种小菜,在驻地周围找不到空地,只好到四五里之外的一个山头上去开荒。生荒不能种青菜,种些苞米和地瓜也好嘛。 太阳还没有出山,我们背着锄头、扛起锹出发了。走不多远,一个警卫员跑来对我说:“师长问你们,今晚在哪个部队演戏?”我马上赶回去,告诉师长:“我们不是去演戏,是去光山头上开荒生产。” 师长下马,拍着我的肩说:“黄粲,连队战士早就想看你们的戏啦,回驻地去排戏练歌吧!吃菜的事,我来想办法;人员不够,一定要补充。” 我回到队前,把师长的指示告诉大家,同志们高兴得跳起来,扛着锄锹就往回跑。 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从来就没有干过这样的重劳动。在那地不长草、鸟不拉屎的光山头上,顶着太阳,挖了两三天,个个都腰酸腿痛,手板脚底都起泡。听了师长这几句话,谁不高兴呀!回到了驻地,都不顾疲劳,随即就排呀,唱呀,写呀,工作紧张起来。 第三天早晨,我们在禾场上练唱、作早操。师长派通信员挑了两筐茄子、辣椒、西红柿,给我们送来了,还有一封信。拆开一看,是师长亲笔写的,想念给大家听,激动得哽咽了。只好交给指导员晓河同志,他集合队伍,读着信。 信很短,内容是:“这几个茄子、辣椒、西红柿,是我种的,第一批丰收了,送给你们尝尝鲜吧!听说你们很紧张地排戏、练歌,估计很快就要下连队去演出了,战士们的希望达到了,我想,他们在生产丰收的时候,一定不会忘掉你们的……” 信还没有念完,几个女同志就哭出声来了,我抬头一望,全体团员又都露出了笑容,渗出了热泪。 师长这封短短的信,情意多么深长。我认为它比盖着大红印的一纸命令,或者首长的一次动员报告,还要起作用。 不到半个月,剧团已准备好两个晚会的节目。剧本多了——不会写作的同志也在写,学习作词、作曲的就更多了。团里的尖子虽被拔走,后起之秀却上来了。人员也陆续增加,抗敌剧团很快又壮大起来了。师长玩魔术 师直属队伍迁移驻地,早餐后,在一片松树林里集合,林边有一片坟茔。部队到得较早,机关也陆续到来。 在等候的时候,剧团唱歌、说相声、说快板。全场红火热闹。罗师长也站了起来,笑着说:“我来玩个魔术,好不好?” “欢迎!欢迎!”一阵热烈掌声。 师长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叫剧团一个小同志,举着纸条,在队列中间跑了一遍,让大家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交回师长。 师长举起纸条问大家:“都看清了吗?” “看清了,是张纸条子。” 又问:“是什么颜色?” 大家答道:“白的。” 师长拿过警卫连一个战士的步枪,向枪膛里看了看,仍交还他;又拿来另一个战士的枪,看了看,便大声说:“大家注意,我变魔术啦!”全场人都注视着师长的动作。 师长拿出步枪捅条,将白色纸条卷在捅条上,又举起给大家看一看。坐在队前的连长、指导员担心起来,交枪的那个战士呆呆望着。 师长将卷着白纸的捅条,插进枪膛里,捅了几下,拿了出来,取下纸条,又要剧团小团员拿着纸条,再到队列中走一趟,让大家再看看这张纸条。 不少人笑了,不少人吐舌头了。 小团员将纸条交给师长。 师长问大家:“都看了没有?” “看过了。”有一半人没答话。 问:“颜色变了没有?” 只有几个人答:“变了。” 大声再问:“变了没有?” “变了。”大多数人回答。 有几个年轻人说:“白的变黑了。”“干净的变龌龊了。” 全体紧张起来。 师长又问:“我的魔术玩得好不好?” 只有前排一个小勤务员说:“这不是你玩的魔术。” “不是我,谁玩的?” “是他不擦枪。”一个小战士气愤地说。 空气紧张而且沉重起来。那个战士吓得发抖。 师长并没有发火,而是心平气和地问战士:“你为什么不擦枪?” 战士低头不语。 “生病了吗?” 战士轻轻摇头。 又是那个小战士说:“我们班里,好吃懒做的数他第一。” 师长才大声说:“当兵做懒汉是不行的。枪是我们的第二生命,枪不擦,还能打仗吗?” 战士们都大声说:“不能。” 师长说:“不但打不倒敌人,连自己也危险呢!” 又一青年战士说:“只有那坟墓里的人,他就懒到底了。”同时指着旁边的坟茔地。大家也都笑了起来。 我们又上了一课。 到达驻地,小勤务员首先把我的手枪和他的短马枪,擦得锃亮。他带了头,团员们也都动手擦枪了。 我笑着说:“好呀!我们文化兵,除了枪,还有其他的重武器!” 大家都说:“当然要多磨多练。”高尔基不是元帅也不是将军 部队精兵简政,曾经几次从抗敌剧团抽调团员,去战斗连队负责政治工作,有的任支部书记或指导员,也有任营教导员的,有几个经过锻炼,很快提升为团政治处主任、副主任。这些调走的团员,在剧团时,只能做些事务性的工作,搞文艺创作,发展前途不大。剧团的尖子、台柱子是决不会调走的。 每次战斗胜利结束,剧团都要去参加部队的庆功会,作慰问演出。 有一次在某团的庆功会上,作报告的、发奖的、在会餐时代表团领导敬酒的,正是剧团半年前精简出去的团员。 在转移去另地演出的路上,有个女同志告诉我,这两天有谁、谁,表现不大正常。 我便问:“有什么不正常的?'’ 她说:“平常他们几个对吃喝,总是争先恐后,昨天那样丰盛的酒席,唯有他们滴酒不尝,甚至很少伸筷子。你说怪不怪?” 我又问:“他们是不是生病哪?” 她大声说:“什么病?心病!” 到达另一支部队,好几个迎接我们的同志,像嫁出的女儿,见了娘家的姐妹兄弟一样,欢天喜地,又拥又抱。唯有那几个同志,冷冷冰冰,毫不热情。 我一看,是这么回事,他们的病还不轻呢。稍一考虑,病因我也诊断出来了。见了调出剧团的同志,刺激了他们;原来工作上不如他的人,现在提升当上团级干部了,有勤务员,有马,身价十倍。而自己在剧团时间最长,还是个兵,行军背背包,吃饭提饭桶。两下碰面了,心中当然不痛快。事实摆在这里,也找不到好药治,我想时过境迁,也许没事了。 病没有及时治,越来越严重,先是沉默寡言,现在是暗发牢骚了;还很快传染不少人,将要影响工作。我们几个找他们谈心,打通思想,有的竟流泪了。这个团体本来是生机勃勃的,忽然死气沉沉了。我去向邓主任汇报,邓主任笑着说:“好吧!我这个草药郎中,去诊诊心病吧!” 邓主任来到剧团,先找几个台柱子聊天,不一会,人越来越多,形成一次全团座谈会。 邓主任先问一个常写剧本的团员:“你最近又写了什么剧本?”没有听到他回答。又问另一个同志:“你呢?” 这个同志想了想,说出了前些日子写的一个剧本。主任说:“你这个本子我看了,写得不错,再加加工,就可以排演;演出后,听听意见,再提高嘛!”又问大家:“你们哪个写了新的剧本,谱了新的歌曲?” 原来还有小声耳语的,邓主任这一问,全冷场了,都有些愧意。 邓主任喝了两口开水(那个年代,我们难有茶叶的),然后说:“最近几个团的祝捷大会,你们都去参加了吧!这次我们二师在金牛山又打了大胜仗,俘虏和消灭鬼子不少。还有许多动人的事情,我看可以写剧本。你们再去收集些素材,就写吧!” 大家注意听,都不出声。 主任左右巡视一遍,含着笑说:“嗯!看出来了,有几个同志,真的心上有了疙瘩,怎么,还不解开来呀?” 那几个思想毛病重的,更加低下了头。 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个人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全国人民不愿做亡国奴,早些赶走日本帝国主义,我们的迫切任务是打胜仗。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更困难,更难解决?我看没有了。这样严重的问题,一定要解决,所以一切服从战争,一切为了前线。你们也知道,前线牺牲大,必须补充,部队还要扩大。要补充、要扩大,兵可以在各地招收,指挥员带兵的,只有自己培养。从后方调一些干部,就是去前线带领一支队伍。作战多,干部提升也就快,还不都是为了战争吗!将来战争全胜了,敌人没有了,世界和平了,战争消灭了,军队也就没用了。我就准备回老家,喂老母猪。” 有些同志笑了。凝重的空气和缓了许多。 “你们就不一样哕!抗战胜利了,还要建国。在建设时期,同样需要文艺,你们仍旧可以用艺术为国家为人民作贡献。” 钻死胡同的人忽然看见更广阔的天地,豁然开朗。 主任又说:“谁都知道,高尔基从事文艺,奋斗一生,为国家、为人类作出不朽的贡献,全世界都敬仰他吧?” “那当然。”大家点头称是。 主任一本正经地:“我再问你们,高尔基是元帅还是将军?” 不少同志笑了。 年龄最小的小吕大声说:“我知道,他都不是。” 又一个小方说:“高尔基还不就是高尔基。” 全体哈哈大笑。 一场心病,全吹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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