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见到陈毅同志，是1937年的11月。我是江西人，在湘赣苏区参加红军，早就听说陈毅同志是中央苏区红军的重要领导人，是江西军区司令员，但从未见过面。我跟随红军长征后，只听说陈毅同志留在江西，领导和坚持游击战争。1937年全国抗战爆发后，我从延安的红军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新四军工作。这一年11月，我在江西省南昌市的八路军办事处——一座旧式旅馆里见到了久负盛名的陈毅同志。第一次见到陈毅同志，留给我的印象，可以说是终生难忘。他中高身材，浓眉大眼，目光炯炯，英气勃勃，穿着很朴素，一套合身的蓝色工人服，胸前佩戴着一枚亮晶晶的为纪念红军参加土地革命战争而颁发的纪念章，当时，这种纪念章只发给红军的团以上干部，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位红军的高级干部。他见到我，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用浓重的四川口音，亲切地对我说：

　　“张铚秀同志，你们辛苦了！你们走了两万五千里路，又回到南方来组建新四军，热烈欢迎你们到来。”

　　陈毅同志是革命前辈、高级干部，我又听说他是个大知识分子，心想他一定具有大知识分子的“派头”和高级干部的“架子”。而我是一个在红军中长大的穷孩子，没有上过什么学，当时还只是一个刚满21岁的营级指挥员，因此在去见他之前，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没想到，一见面，他竟是那样谦恭亲切，平易近人，顿时间，我那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忐忑不安之情，也就一扫而光。我坐下来，无拘无束地回答着他向我提出的许多问题。等到他把该问的话问完了，我就向他提出，请求他尽快分配我的工作。

　　他笑起来，十分诙谐地说：“而今我还是个‘空’军司令，能把你分配到哪里去呢？”

　　接着，他就向我详细介绍江南地区的政治形势和军事形势。他说，眼下我们的部队都还在山上。由于过去同国民党军队打了10年的仗，大家的眼睛都打红了，现在听说要同国民党军队联合起来抗日，许多同志包括一些领导同志的思想，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他特别向我介绍了当时我并不了解而今天许多人都已经知道的所谓陈毅“出山”的情况。他说，为了执行党中央的战略决策，他曾到谭余保同志领导的部队里去，向部队宣传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解释党中央制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策略。但因为有一些同志当时还不能正确理解党的路线和政策，怀疑他叛变了，他几乎被“砍掉脑壳”。可见对于这件事，还要做艰苦的思想工作。我听着他的介绍，深为他那种不顾个人安危、坚决执行党的指示的行为所感动。

　　陈毅同志对我说：“你是从湘赣边区出去的，你就还回到那里去。你到谭余保同志的部队去工作吧！”

　　陈毅同志继续说，“谭余保是个好同志”，“我们的许多老同志，一旦理解了党的政策，是会坚决拥护的，党指向哪里，他们就会跟到哪里。你到谭余保同志那里去，帮助他收拢和扩大游击队，把部队整顿好”。

　　我欣然领受了陈毅同志交代的任务。

　　这时，陈毅同志紧锁双眉，以沉重的语气指示我：“对待国民党，既要同它讲联合抗日，又要有所警惕，提防它搞鬼。最近，闽粤边何鸣领导的那个游击队，千把人刚集中，就上了国民党的圈套，吃了大亏。你到谭余保那里去，一定要注意选择群众条件好而又地形有利的地区，集中整顿部队，将来开进，也要选择有利路线。”

　　辞行前，陈毅同志还为我们同行的3个人派了1个“交通”，并亲自指定了前往湘赣边区的路线，交代了途中应注意的事项。陈毅同志对下级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细致的工作作风，至今仍教育着我。

　　我们根据陈毅同志的指示，昼夜兼程赶到湘赣边区，找到谭余保同志，在他的领导下，迅速集中各地的红军游击队，整编成一个大队，然后将部队带到皖南抗日前进基地，集结待命。

　　二

　　新四军军部于1937年12月在汉口正式成立，将分散在南方各省的红军游击队组编成3个支队(江北为第4支队)，每支队辖两个团，在安徽省屯溪附近的岩寺集中。为了有力地打击日寇，党中央和毛主席命令皖南新四军的3个支队尽快向江南敌后深入，建立以茅山为中心的游击根据地，并逐步向上海、南京近郊挺进，以威胁日寇占领区的心脏地带。陈毅同志坚决执行党中央和毛主席制定的这一正确的战略方针。

　　为了保障主力部队顺利进入敌后，陈毅同志亲自协助粟裕同志，从1、2两个支队中，抽调部队和干部组成先遣支队，我也被调到先遣支队当侦察参谋。陈毅同志非常重视先遣支队东进的准备工作。他亲自向部队作政治动员，亲自布置战略侦察任务。部队于4月28日从潜口出发后，他又通过他在川军郭勋祺部的一些旧交，向川军做了大量工作，使我先遣支队顺利地通过了川军防区太平、青阳、南陵等地。他日夜关切地注视着先遣支队在东进途中所出现的各种重要情况，直等收到先遣支队已全部顺利通过日伪封锁线的报告后，才放下心来，随即着手安排一支队挺进江南的组织工作。

　　我们先遣支队深入到江南敌后，目睹了祖国大好河山遭受日寇蹂躏的种种情况。日寇占据铁路沿线各要点，尽管兵力薄弱，但由于国民党军队毫无抵抗之力，广大群众又没有组织起来，因此，少数日军即可下乡骚扰，无恶不作。而国民党的溃军又聚众为匪，有的打着“国军”旗号自称“司令”、“旅长”，真是三里一“司令”，五里一“将军”。他们对老百姓极尽敲诈勒索之能事，见了日寇却闻风而逃。广大群众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渴望有一支救苦救难的“菩萨军”前来解救他们。我们通过实地侦察，深切体会到，在江南的广阔农村中，人民群众有着强烈的抗日愿望，非常有利于我们回旋自如地开展游击作战。我们将这些情况电告军部之后，陈毅同志大喜，不久便亲率傅秋涛、张正坤同志的两个团，于5月进入镇江、句容、丹阳、金坛等地区。7月，张鼎丞同志又率第2支队的3、4两团，进到江宁、当涂、溧水、高淳等地区。

　　我们部队的干部战士，原本在闽、浙、赣、湘、鄂等省的高山峻岭之中，打惯了游击战，一进入江南的水网地带，看见到处都是江河、沟渠和湖泊，夜晚行军，不断有人掉进水田里，就是那个号称山脉的茅山，实际也只不过是由一些光秃秃的低矮山冈组成。面对这种地形，许多同志都感到很不适应，有些同志甚至怀疑，在这样的地区，能不能开展游击战争，部队能不能生存和发展。陈毅同志非常了解部队的思想情绪，又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部队进入江南敌后不久，他就在溧水的竹箦桥召开营以上干部会议，反复讲明在敌后的江南水乡开展游击战争的有利条件。他说，江南地区虽然是水网地带，没有深山密林，但这里有广大的抗日人民，有了广大的抗日人民，也就会出现许许多多人造的深山密林。我们战斗在由人民群众组成的深山密林之中，就能生存和发展，就能打胜仗。他特别指出，人民群众是不会甘心当亡国奴的。我们要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靠两条：一条是要多打胜仗，多杀日寇，以振奋民族精神，提高人民群众的抗日信心；还有一条是部队必须严明纪律，处处关心群众疾苦，要通过我们的行动，使人民群众既能分清敌我，又能分清两种不同的中国军队。他说，只要做到这些，人民群众就会拥护我们，帮助我们，就会像苏区人民那样，与我们生死与共。陈毅同志这篇重要讲话的精神，很快传达到全军，深刻地教育了全军指战员，极大地鼓舞了部队的士气。在那段时间里，陈毅同志特别注意抓好部队的纪律。他处处以身作则，每到宿营地，总是夜不入户，铺开一块油布，撑开一把雨伞，就席地而睡。他的行动，在全体干部战士当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先遣支队与1支队于溧水的新桥会师之前，粟裕同志亲自去高淳南面的狸头桥迎接陈毅同志，向他汇报深入敌后侦察到的情况。陈毅同志仔细听取了汇报，并作了笔记。根据侦察所得的情报，陈毅同志当机立断，决定先打一个胜仗，在江南打开沉闷的局面，以鼓舞士气、民心，树立我军的军威，戳穿日寇不可战胜的神话。根据陈毅同志的指示，我军于6月17日，在镇江西南15公里的韦岗伏击日军，打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胜仗。这一仗，我军虽然武器粗劣，每个连队只有20来支打得响的步枪，还有一挺打上几发子弹就会卡壳的轻机枪，但由于干部战士杀敌热情高涨，战斗中个个奋勇冲杀，许多同志用马刀砍杀敌人，只杀得日寇鲜血飞溅。仅仅30多分钟，我军就刀斩日寇土井少佐，毙伤日寇大尉泽武四郎以下30余人，击毁汽车4辆，缴获长短枪10余支、军旗1面、日钞7000余元以及车中满载的军需物品。

　　这一仗，震撼了京沪地区的日寇，振奋了江南的广大军民，新四军的威名一时远播江南各地。陈毅同志非常高兴，战后，曾口占《韦岗初战》七绝一首：“弯弓射日到江南，终夜喧呼敌胆寒。镇江城下初遭遇，脱手斩得小楼兰。”

　　三

　　陈毅同志善于用兵，是着名的军事家，这是人所共知的。我从抗日战争时期到解放战争时期，一直都是在陈毅同志的指挥下作战，深受教益。陈毅同志善于学习和运用毛主席的军事思想，能征善战，屡建奇功。陈毅同志用兵，有他自己的特点。这个特点，借用敌人的话来说，就是“胃口特别大”。作战当中，要想整营整团、整师整军地吃掉敌人，而且有时一次要吃掉敌人好几个团好几个师，这很不容易。陈毅同志所以能常常做到这一点，这与他善于缜密地组织指挥分不开。他指挥作战，下决心前，必定将敌情搞得清清楚楚，连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下决心后，不论作战中会出现多么复杂的情况，会遇到多么大的困难，他都能揪住敌人狠打，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有的同志把陈毅同志的作战指挥概括为“稳、准、狠”三个字，这是对的。陈毅同志指挥过的一些着名战役，已为大家所熟知。这里，我只举出几个还不为大家深切了解的战斗或战役的例子，来说明陈毅同志作战指挥上的特点。

　　1938年7月1日镇江附近的新丰车站一战，所以能获全胜，就与陈毅同志重视战前侦察分不开。战前，陈毅同志多次派出侦察分队前往侦察，了解到50余名日寇虽然驻守在用钢筋水泥建筑的车站内，但因天气炎热，晚上除哨兵外，其余的全都睡在楼外的吊床上。经过反复侦察，陈毅同志认为，车站大楼虽然坚固，日军的武器虽然精良，并擅长拼刺，但由于未遭我沉重打击，其骄惰疏忽是可寻之隙，其离楼野宿是我可乘之机，决定采用夜摸偷袭的战法，先袭杀敌哨兵，除其耳目，然后消灭乘凉野宿之敌于混乱之中。为了防止少数敌人窜入敌堡顽抗，我军还准备好火攻器材。那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军侦察员扑上去捕杀敌人哨兵时，惊动了其他乘凉睡觉的敌人。突击分队便一跃而上，手舞马刀与敌人展开白刃格斗。大部分敌人死于我军马刀之下，少部分逃进碉堡，又被我军用火攻烧死。这一仗，除3名日军侥幸逃命外，其余全被我军消灭。

　　延陵一仗，在陈毅同志的指挥下，也打得很漂亮。延陵是茅山地区的一个集镇，是我茅山特委的活动中心。我军进入茅山地区后，这里的抗日运动蓬勃开展。日寇为了与我争夺茅山地区，派兵进占延陵镇，企图建立据点，再向周围渗透。我军侦察员化装成卖年货的进入延陵镇，侦察到日寇90余人驻扎在一个大庙里。根据侦察所得情况，陈毅同志认为，敌人立足未稳，工事未完善，兵力孤立，而我军又熟悉镇子的大街小巷，完全可以攻取，决心运用奇袭与强攻相结合的战法，一举歼灭该镇的敌人。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日本鬼子冻得躲在庙里，门外的哨兵也将脖子缩进大衣领子里。在陈毅同志的指挥下，我军从20公里外冒雪奔袭延陵。靠近大庙时，侦察员将敌哨兵一刀砍死。部队一枪未发，直冲庙内，一阵猛烈的手榴弹袭击，只炸得日寇血肉横飞，少数几个逃进碉堡，也被我军的火攻烧得吱吱叫。这一仗打得突然，来得快退得快。待到增援的日军赶到，我军早已不知去向。拔掉敌人设在延陵的据点，敌人妄图进攻茅山的所谓春季大“扫荡”计划，也就被粉碎了。

　　陈毅同志面对强敌，而能积极寻找战机，大口地吃掉敌人，还表现在解放战争初期歼灭国民党第一快速纵队以及攻占峰山县之战。当时，我华东部队刚在苏北结束宿迁战役，全歼戴之奇的整编69师4个旅，苦战之后部队未及休整补充，蒋介石便令其第一快速纵队的1个坦克团、1个榴炮团以及80师的2个摩托化步兵团，急速猛进，越陇海线而突袭临沂。陈毅同志当即令地方部队阻击敌人，迟滞敌人前进，同时调动我苏北主力部队杀一个回马枪，全歼敌第一快速纵队，而后又乘敌惊魂未定，挥师峰县城下，用刚刚缴获的美式105榴弹炮轰击敌阵，又全歼蒋军马励武所部整编26师。至此，华东蒋军拥有的第一批美械105榴炮48门，全部落入我军手中。为我军装备了2个榴炮团和1个坦克大队。这些就是我华东部队用来祝贺1947年新年的贺礼。

　　四

　　陈毅同志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在长期的革命战争中，他非常重视党的统一战线工作。部队每到一地，他总是喜好走访各阶层人士。他交游甚广，无论是开明的，不那么开明的，甚至有些反动的人士，只要政治和军事上需要，只要条件允许，他都愿意与之交往，或者来者不拒。由于他学识渊博，气度宏伟，待人诚恳，言必有信，因此深受那些有识之士的叹服和敬佩。就是对于某些顽固不化的家伙，他也常常能博引古今，晓以大义，披肝沥胆，诚挚相待，使对方往往愧颜相对，无地自容。由于陈毅同志善于团结各阶层人士，因而我军无论开向何处，都深受各方拥戴，为革命战争的胜利赢得了许多有利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