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第一课
    作者:王于耕                
来  源:    《铁流·22》                日  期:    2012-08
  

  1939年春,全国抗战进入第三个年头。我被编入新四军战地服务团三队,在朱克靖团长率领下,随同叶军长、邓子恢主任等领导同志到皖北地区工作了半年。这是一次难忘的行程,使我获得了很多的锻炼。特别是邓子恢同志把我调去做民运工作,开始了我生命中新的一课。

  邓子恢同志是我党有名的农村工作专家,著名的农民领袖。他是个大知识分子,日本留学生。可在当时我们并不清楚他的这些情况,只在接触中,感到这位首长淳朴端厚,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在皖南军部,他亲自领导服务团200来名团员组成的一支群众工作队伍,他们分散在军部周围数县,后来不少人成了出色的地方干部。这次到皖北他带的干部不多,我是幸运者,首先被他选中,放在江北指挥部驻地邻近的一个乡里。

  当时,我忐忑不安。我是一个来自城市的学生,对社会简直是一无所知。入伍虽已近两年,也只会做点宣传工作,还随时暴露着自己的幼稚。当我到邓子恢同志住处报到时,我脸都红了,惶恐羞怯地说:“我行吗?”邓子恢同志哈哈地笑着,他拉起我的手,一面按我坐下,一面说着:“行,你一定能行,做群众工作,你学得会。”

  我坐着听他的交代。先干什么,当然是社会调查。他口述调查提纲,我低头记录。他要我们先到离指挥部五六里路的一个乡去,又着重交代:“最根本的是去了解农民的米缸。对!记着是米缸!农民有饭吃么?养猪么?农民院子里有鸡么?别看这是小事,关系到他一家老小。你想想,养鸡生蛋,妇女就有了针线钱,就可以买个耳环戴上,给小孩子买本书读读。要关心农民!”

  我至今还大致记得这张社会调查提纲,从阶级划分到阶级压迫和剥削,农民的觉醒和组织,而关系农民切身利益的大事就是米缸和家畜家禽的饲养!这才叫“关心农民”,我记住了!邓老,战争时期是这样,减租减息和土改时也是这样,建设时期,又何尝不需要去关心这些切身的事儿呢?邓老这深刻而又生动的一课,我毕生难忘。

  邓老就这样把我送到农村。

  我们5个人(3女2男,我是工作组长)在一个农舍前刚把背包放下,就围上了一群人。他们是来看新四军女兵的,新四军还刚到这一带,农民从来怕兵,可现在却围观我们了,他们互相推着,挤着,到我们前面搭话了。我站起来,跨上台阶,就说开了,我们是新四军的工作组,到你们这里来,同乡亲们一道抗日,就住在村里,大家可多谈谈等等。我们住进了普通的农舍,我像嫁到这个村的新媳妇一样,小心翼翼地、勤快地为房东扫地、抬水、抱孩子、抹桌子,饭后抢着洗碗。我同女房东睡在一张床上,头碰头地谈心。男同志同单身雇农住在一起。白天黑夜地走门串户,访贫问苦,问寒问暖,教儿童识字、唱歌,同村里人相处融洽。这样我们较快地弄清了这个乡的基本情况。一星期后,我带着一叠汇报材料回到指挥部,邓子恢同志亲自听了我的汇报。我按提纲一条一条地说着,像在学校回答考试题一样,心里又紧张,又怕漏了什么。他不时插话提问,还不时征询同时听汇报的其他干部的意见,又鼓励我:“别紧张,慢慢说。”我逐渐松弛下来,滔滔地说着。他是那样专神倾听,还不时记几个字。我说完了,接着要求指示。

  邓老先是哈哈一笑,他说这不过是开始,开了个头,不错嘛!先学会了联系群众,了解情况。接着他分析我汇报的那些材料,用普遍的生动的话,深入浅出地指出了在对待抗日问题上,各阶级不同的态度,又从倒四六分的地租剥削到高利贷的盘剥,简要明确地把经济问题上的要害指了出来,谆谆教导我们要紧紧依靠贫雇农,团结广大农民,争取地主富农一同抗战。他的话使我豁然开朗,我又惊异又佩服。邓老啊,你肚子里装有多少使人开窍的学问啊,我过去从书本上看来的,从报告中听到的,突然变成活生生的现实。什么叫启蒙?这才是真正的启蒙。什么叫思想武器?这才是。从这一课开始,面对复杂的社会现象,我这个简单的头脑学会了思索。此后几十年,我每到一个地方,一个单位,都首先做社会调查,它使我在复杂的社会现象面前胸中有数,而这是邓子恢同志教会我的。

  在这次汇报时,邓老要我召开一次贫雇农会议。他说人不要太多,有一二十人就够了。要晚上开,不影响生产。邓老还说:“我也去参加。”这太好了,我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开会那天,我去指挥部接邓子恢同志,记得邓子恢同志穿着过分宽大的军衣,军帽也嫌大了,像盖在头上,散着裤脚(那时我们都裹绑腿),穿双布鞋,哪像个军队首长呢,简直像个农民。他一面走,一面和我谈,教我怎样开好这次会。他说,同大家商量,该组织起来了,农民抗敌协会,先搞个筹备委员会,七人组成,一个主任,两个副主任,物色到人选,看看大家的意见,估计选得上么?

  “我看可以选上。”

  “组织起来干什么?”

  “农抗会么,组织起来打东洋。”

  “农民切身利益要注意到。是吃饱肚子打东洋。眼下虽不是大荒年,缺粮人家不少,牢记着米缸!有的人家米缸快空了,夏收还没有到手,怎么办呢,想办法。你想到了么?对了,今天你要在适当时候,就是农民最迫切的夏收到眼前的时候,提出减租减息!”

  邓子恢同志又说:“眼下呢,有的人家米缸空了,虽不算大荒,也要注意到先救灾。你说呢?对了,先向地主借粮救灾。要让农民认识到组织起来有用,劲就来了,懂了么?”

  “懂了,懂了!”我欢快地说。不知不觉,我们已迈进了会场。

  会场在一户农民的堂屋,20来个农民围坐在一起,邓老在一旁悄悄地坐下,努努嘴,示意我坐在他身旁。喧笑中的农民并没有特别注意到他。我宣布开会,把话题引到了组织农抗会的事。我生平第一次主持农民的会议,有些紧张,就像运动员参加比赛一样,不时回首望望自己的“教练”。他总是笑笑,微微点点头,努努嘴,向我做些示意。我胆子慢慢大起来,放手让大家议论,会议开得很成功。散会的时候,我伸手去扶坐久了的邓老,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都是汗。我在军衣上抹抹自己的手,长长地舒了口气。

  就这样我们组成了农民抗敌协会,接着又成立了妇抗会,青抗会和儿童团。男女老少每晚集中在我们的农民夜校里。为抗战和保卫农民利益,又建立了农民自卫队(也就是民兵),发展了3个党员,成立了支部,留下了红色火种。邓老曾反复交待要留下火种,不能搞得工作组一走,工作也带走了。农民组织起来,实行了减租减息。那个原来的旧政权,保长、联保主任已经“瘫痪”,农民的组织却巩固下来了,后来又成立了新的乡政府,但这时我已调回了服务团3队。1940年这里的新远县建立了新四军敌后抗日根据地的第一个民主县政府,县长是魏文伯同志。

  在这里做群众工作的三四个月中,我多次去向邓老汇报工作,他总是笑呵呵地教导我,叫我自己动脑子。以后在我19岁的那年,一副相当沉重的担子压到了我稚嫩的肩头上,我所以有勇气承担下来,不能不说是由于我在邓老领导下接受了4个月的基础训练,养成了一个共产党员为人民服务必须具备的基本观点和基本作风。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耐心教育和细心培养,使我们终生受益。

  1973年秋,我为探视在北京关押的爱人,从闽到京,不久就听到邓老去世的噩耗,我擦着泪到北京医院大门,却进不去,只得挥泪而归。以后,我在八宝山看到邓老的照片和骨灰盒,他的照片仍是满眼的笑意却又带着严肃的神情望着人间,我伫立良久,往事历历在眼前。邓老,你一生业绩已传之后人,载入史册,“不朽”两字应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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