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60的江苏人，几乎谁都知道管文蔚的名字。管文蔚(1904．1～1993．9)当过苏中军区司令，苏北军区司令，苏南军区司令，苏中行政公署主任、苏南行政公署主任。新中国诞生后，苏南、苏北、南京市的行政机构组合成江苏省人民政府，谭震林是主席，管文蔚是副主席；他又是中共江苏省委副书记。陈毅同志曾经郑重地对人介绍：“他就是叫敌人闻风丧胆的管司令啊！”但在他逝世后，却较长时间未有人为他写《管文蔚传》。不因为别的，写好《管文蔚传》太难了。难就难在，其一，管老自1924年参加革命活动，1926年入党，到他1993年离世，70年间，其革命经历的丰富曲折，斗争业绩的卓着突出，仅见之于文献、史料、资料集的，即达数百万字，而保存在至今还活着的人们记忆里的活资料，更是一座巨大的宝藏，要从这么多史料、记忆中爬罗剔抉，真实地写出管老对江苏、对我国革命事业的杰出贡献，谈何容易！其二，管老有一个所谓“历史问题”，使他从1955年起即蒙冤受屈；在“文革”中更被戴上“叛徒”的帽子，直到1981年才彻底平反。整整26年，他一直处于含冤负屈的状态。假如不能如实写出其间管老的心路历程，那么，这部《管文蔚传》只能算作半部《管文蔚传》。但要写出管老26年间的心路历程，在某种程度上比叙写管老一生的革命功绩还难！其三，在老一辈革命家中，管老是黑格尔老人所说的“这一个”，即既有独特的个性又有充分的典型性。在历史传记中塑造出管老“这一个”革命家的形象，更是难上加难！因为历史传记不像小说、电影，可以虚构，可以编造，可以想象，可以美化，传记则一切都得凭史实说话。不曾想到，在管老逝世10周年之际，由女学者陈虹独立着作的《管文蔚传》竟问世了(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12月出版)。这部篇幅多达50万字的《管文蔚传》，不只叙写了管老彪炳史册的斗争业绩，而且揭示了他痛苦半生的心路历程，塑造成功了管老“这一个”革命家的典型形象，一举解决了上述三大难题。

　　一

　　陈虹以“攻坚不怕难”的精神，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不仅阅读了数百万字的有关管老的文献、史料和资料，而且采访了200多位与管老共事过、接触过、或多或少对管老有所了解的人物，从而掌握了关于管老一生的足够丰富的史料，使她游刃有余地写出了管老的革命业绩。1924年，在恽代英的启蒙下，管文蔚投身革命运动；1926年，在党旗下他庄严宣誓：“誓不叛党！”从此，管文蔚如蛟龙入海，猛虎下山，领导了丹阳暴动、白塔暴动、天宁寺佃户抗租。在当时“左”倾路线的控制下，管文蔚自然也犯有“左”倾幼稚病的错误，难得的是，他在失败后进行了总结和反思，认识到“对政治形势估计错了”，“左”倾冒险主义不只导致了暴动的失败，也使管文蔚身陷囹圄，度过了七年的铁窗生涯。在监狱中他历经酷刑拷打，但他坚不吐实，他参加了绝食斗争(罢饭)、闹监斗争；缧绁于镇江，“起解”到淮阴。在南京“模范”监狱中成为“秘密囚犯”，敌人准备有计划地将他悄悄折磨死，然后对外声称他已病死狱中；1936年9月底，他活着走出了这座“模范”监狱，被押送进苏州“反省院”。“文革”中，曾经从61名由“北平军人反省院”中获释的革命者身上开刀，在全国刮起了一场“揪叛徒”的黑旋风，从此后，一提到“反省院”就与“叛徒”联系在一起。但管文蔚在“反省院”从未叛变过党组织。1937年5月，凭借着全国的抗日怒潮，凭借着管文蔚父亲以倾家荡产为代价付出的巨额金钱的魔力，管文蔚得以保释出狱。管文蔚出狱后，他想：总要把党找到才好。一是去上海，一是去陕北。“陕北熟悉的同志多，周恩来，王若飞，李维汉，陈云等同志都在那边，然而，千里迢迢，路上特务又多，我刚刚保释出狱，敌人可能暗中监视，去西北，危险性很大；上海呢，时隔多年，没有可靠的联系渠道，万一摸到国民党反动派布置的罗网之中，更不好办了。两处都决定不下来。”不久，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管文蔚决定，自己先“揭竿而起”，参加抗日战争。1937年10月，在管文蔚的领导下，丹阳县第一支抗日自卫团成立。1938年2月，江南抗日自卫总团成立。新四军东进前，他已在丹阳、武进、镇江地区，建立起一支有3000人马的武装队伍，有一片数百公里的游击基地，而且多次与敌伪战斗并取得胜利。1938年7月，管文蔚终于同心仪已久亦期盼已久的陈毅司令员见面，回到党的怀抱。正如后来陈毅所总结的，管文蔚找到党以后，有三大功劳：第一，搞了一个不小的武装，全部交给了党；第二，在长江中搭起了一个“桥” (即掌握了现在的扬中)，使我们的大部队能够迅速地北进；第三，打开了苏北的局面。从此，管文蔚无论是在郭村战斗中，黄桥决战中，与新四军的其他领导同志一起，立下了不朽功勋。他成了苏中军区司令、苏中行署主任，上马管军队，下马率民众，收拾金瓯一片，保障了苏中地区抗日战争的财政经济的充分供给，开拓了苏中根据地的教育事业，与新四军和苏中地区领导人一起，创造了在平原地区反“扫荡”、反“清乡”的胜利经验，迎接了大反攻的到来，夺取了苏中地区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管文蔚在抗日战争中的功绩，江苏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是江苏人民的好儿子。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反动派在苏中地区挑起内战。在苏中“七战七捷”中，管文蔚作为7纵队司令员打了六仗，在粟裕指挥的“七战七捷”中又立下了汗马功劳。其后，新四军大军北撤，管文蔚坚持原地斗争，任苏北军区司令员。他从侧翼配合淮海战役，先后歼敌13000余人。淮海战役胜利后，苏北、苏中全境解放。渡江战役前，管文蔚又胜利完成了对江阴要塞和国民党海防第二舰队的策反工作。1949年4月，渡江战役开始，苏南行政公署在无锡市正式宣告成立，管文蔚任主任。在解放战争时期，管文蔚又立下了殊勋。在管文蔚任职苏南行署、苏南军区司令员期间，他为建设新苏南出力，在和平时期作出了新贡献。所以，苏南、苏北、南京市行政机构组建江苏省人民政府时，中共中央华东局决定，管文蔚既担任江苏省人民政府副主席，又担任中共江苏省委副书记，绝不是偶然的。陈虹在《管文蔚传》中对管文蔚参加革命以来的主要斗争业绩的叙写，以史实为根据，夹叙夹议，笔端带有感情，情文并茂，文采斐然，拨动了读者的心弦，解决了管文蔚传记中写作中的第一个大难题。

　　二

　　关于管文蔚的所谓“历史问题”，1981年3月16日，中共中央书记处第92次会议讨论通过的《转发江苏省委〈关于管文蔚同志被捕问题的复查结论报告〉和中央组织部批示的通知》中的结论是：“管文蔚同志被捕后在敌人的酷刑下，能掩护组织和同志，坚持斗争，营救同志，表现是好的。出反省院后，积极组织武装抗日，坚持敌后斗争，在关键时刻把武装交给了党，对革命事业是有贡献的。”“管文蔚同志历史上的被捕问题已审查清楚，省委(指江苏省委，下同)过去两次认定的事实和情节上都有重大出入，所定的叛变性质和处理都搞错了，应予纠正。”《通知》宣布：“恢复管文蔚同志的名誉，恢复他1938年以前的全部党籍。撤销原给予他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通知》还宣布，撤销江苏省委1955年12月25日《关于管文蔚同志历史上的叛变问题的审查情况和处理意见的报告》，撤销江苏省委1977年8月31日《关于管文蔚政治历史问题的审查结论报告》；“中央书记处同意撤销中央过去对省委这两个审查报告的批复”。1981年12月，经中央批准，管文蔚“为中共江苏省委顾问，按省长待遇”。雨过天晴，终于还了历史的本来面目。此后，管老这棵“烧不死的树”又发芽、开花、结果了。

　　然而，这26年，管老是怎样度过的啊！

　　1955年的《审查结论报告》，是由陈毅同志代表党中央前来宣布的；1977年《审查结论报告》是在粉碎“四人帮”后作出的。管老长长的26年间的心路历程，是痛苦的历程，是心灵严重创伤的历程，但却被陈虹曲曲如绘地写了出来：

　　第一，1955年的审查结论是由党中央批复的，陈毅同志前来宣布的，虽说“保留党籍、保留副省长职务、保留全国人大代表资格”，这“三保留”还是陈毅同志争来的，但对管文蔚的“历史问题”定下的毕竟是“叛变”性质啊！管文蔚以沉默表示了对这一错误结论的抗争。在他的心底，却说出了这样的话：“如果我想叛变的话，早就叛变了，又何必在大牢之中蹲上整整七年！”不过，既然对他“三保留”，因此他仍然尽力做好一个党员、一个副省长、一个全国人大代表，从1955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他仍然努力做好了组织上交给他的一切工作。在业余时间里，他一个人默默地看书，一个人默默地收拾庭院。在公众面前，他仍是那么坦诚，那么从容，既无‘羞见故人’的窘态，亦无愤愤不平的辞色。因为他“君子坦荡荡”，相信终有沉冤大白的一天！

　　第二，如果说对党中央批准的“审查结论”，管老以沉默表示抗争的话，那么，在“人妖颠倒”的“文化大革命”年代里，管老对于到处“揪叛徒”以及揪斗他的荒谬行动却说话了：“看来这场运动就像当年王明在位时一样，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不懂历史，不懂理论，这将要重蹈覆辙的啊！”面对女儿提出的问题：“你一定要对我讲实话：你到底叛变过没有？”他就像被雷电击中一样，但又很快平静了下来：“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向你——我的女儿保证：爸爸这一生从来没有背叛过党，从来没有出卖过组织和同志。”“记住：如果哪一天我死了，绝对不是自杀，是被人害死的！”

　　第三，1955年审查管老，当然也不是事出无因。说到底，是在1955年“肃反扩大化”的大背景下抓住了管老的两件事：一是他在苏州“反省院”里抄袭过一篇文章，而那篇文章的立场和观点是有问题的。原来“反省院”办了一份名为《反省半月刊》的杂志，要求每个“反省人”必须给它写稿。管文蔚起初写了一篇题名为《创疤》的小说加以应付，而这篇小说是曲折地反映国民党反动派所制造的白色恐怖的。“反省院”思想考核主任朱少清训了他一顿：“你这一套是蒙骗不了我的！回去重写！”于是，他到阅览室里找了一篇谈土耳其、凯末尔革命失败的文章，照抄了一遍，换了个题目：《土耳其的过去和现在》交了上去，聊以搪塞。孰料编委会的人别有用心地把文章偷偷篡改了，加上了“共产主义不适合土耳其，同样不适合中国”等几句话，并很快将它发表了出来。管文蔚读了这篇署着他的名字但内容已被篡改了的文章后，立即找彭康表述心中的愤怒。但不管他是抗议还是声明，编委会一概置之不理。事实就是如此，但管文蔚襟怀坦白，仍然在回忆录中原原本本地将他的这一失误写了出来，警示后人以此为诫。对于这一失误，管文蔚始终感到内疚，但这和“叛党”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回事。至于管文蔚被大家选举为“反省人自治会”的委员和会长一事，那是因为他在难友中的声望。委员中还有彭康、曾获秋、吴觉等共产党人，他们都可以作证。也就是说，1955年审查管文蔚的两个“因”，实事求是地说，都是绝不能以此判定管文蔚“叛变”的性质的。因为管文蔚对1955年的“审查结论”，一方面以沉默表示抗争，但对于他“抄袭”“立场和观点是有问题的”文章一事，他坦率承认这一失误应该引以为诫，作为毕生的教训。

　　第四，管老特别不能接受的，是“四人帮”粉碎后，党中央于1977年批准的江苏省委的“审查结论”，它不但没有纠正1955年“审查结论”中的不实之词，反而变本加厉，列举他“出卖组织”等诸多罪行。管文蔚被击倒了，“躺在床上整整三天没有起来”。三天中，他想的是什么呢？国民党的毒刑拷打他能够忍受，造反派的非人折磨他能够忍受，然而当他面对这一来自自己数十年来已将全部热血都奉献于它的共产党内部的怀疑与曲解时，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拒绝申诉：“要求申诉，就等于承认了他们强加给我的错误结论，这个字(指在一份经过众多老战友斟酌与修改过的申诉书上签字)我不该签啊！”

　　第五，当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党中央，以实践作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平反一切冤假错案，包括于1981年平反了管文蔚的长达26年的冤案后，管老下决心抓党史工作，自己也写了几部回忆录。为什么？不为自己，就为的是让后人“真切地了解我们党所走过的这段艰难的道路，并从中进一步总结过去的经验教训”。

　　就这样，陈虹以探幽索微的精神，揭示了管老在26年间痛苦的心路历程。这是一个对党赤胆忠心的共产党人的心路历程，也是一个在含冤负屈的年代里共产党人正确对待党的审查(包括错误的审查)的心路历程，更是一个坚信党、坚信真理终究得胜的共产党人的心路历程！

　　三

　　解决了上述两大难题，已经是《管文蔚传》对历史传记做出了贡献，但陈虹并不满足于此。她在写作过程中，又为解决第三个难题：为塑造管文蔚“这一个”形象下功夫。她做到了这一点，其成功的奥秘在于：

　　一是她写出了管文蔚既是封建阶级的叛臣孽子，又是个笃于父子、母子、兄弟姐妹之爱的好儿子、好兄长的统一。管文蔚的祖父号称“管半城”，是个大地主、大商人，管家在当地确实有钱有势。但管家是个乌烟瘴气的封建大家庭，具有叛逆精神的管文蔚，对这个封建大家庭恨透了，“心想我将来非把这个家拆毁不可”！后来，他果然走出了这个封建大家庭，成为封建阶级的叛逆。然而，另一方面，管文蔚参加革命后懂得，封建阶级的统治要推翻，但作为封建家庭的一分子，对父母还得敬重，对兄弟姐妹更应友爱。他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他在家庭里，父母对他慈爱，兄弟姐妹对他敬爱。抗日战争后他“揭竿而起”，他动员弟弟管文彬、管文照(即管寒涛)行动起来，分头活动，组织抗日。后来，管寒涛也成了革命家，在《江苏革命史词典》中有他的条目。他的母亲始终热情接待管文蔚的战友。他的父亲为了救助管文蔚出狱，不知花了多少银圆，几乎倾家荡产。如此“这一个”革命家，在中国革命家中是不多见的。

　　二是她写出了管文蔚高度党性和讲究“义气”的统一。管文蔚党性强，是同志们熟知的，在含冤负屈的26年里，他仍然全心全意地做好他分管范围的工作，对党没有说过半句怨言。有一次女儿对他说：“你说你对得起党，可是……”管文蔚立即打断女儿的话：“不许瞎说！”哪怕是最亲的亲人，他也不允许对党有丝毫的不敬。但管文蔚却极富人情味，特别讲究朋友间的义气。陈毅同志说：“管文蔚是一个三刀六洞的人！”这是指他讲义气——身上被刀子戳了里外六个洞仍然不改初衷。他把陈毅看作是他的师长；粟裕要比管文蔚小3岁，但他也始终把粟裕视为他的师长，对他们敬重得了不得。1955年的“审查结论”，因为是陈毅对他宣布的，他才保持了沉默，因为他知道是陈毅提出对他“三保留”。如果换了别人，他早就忍不住怒火喷发了。在黄桥决战中，李明扬、李长江曾经做过好事。江苏建省后，李明扬被安排为农林厅厅长；李长江有病，他把李长江安排到医院治疗(虽然李长江在抗日战争中曾经投降过敌人)。党性和义气，在管老那里是统一的。

　　三是她注重写管文蔚的历史真实、细节真实、灵魂真实的统一。作为人，管文蔚最大的历史真实是，一个具有文人气质的革命家。因此陈虹曾在不同场合揭示管文蔚的这一文人气质。“文革”后期，管老被安置在镇江四摆渡蚕种场。只要不刮风不下雨，每天都能看见他拄着一根拐杖，在乡间的小路上踽踽而行，飘飘欲仙的一头银发，潇洒飘逸的一副神态，令不少人驻足凝眸，有人禁不住脱口而出：“仙风道骨！”更有不少人赞叹：“高人逸士！”这就是管文蔚。管文蔚的文人气质，还表现在一系列细节真实上。江苏省安全厅厅长邱路清楚记得，1972年，管文蔚由集中监管改为分散监管时，临别前管文蔚拿起他妻子朱竹雯带给他的一个小钢精锅，已经被煤烟熏黑了的小钢精锅：“就把它送给你吧，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这只盛满了辛酸、盛满了友情、盛满了管文蔚文人气质的小钢精锅，被邱路宝贝似的珍藏着。至于袒露管文蔚灵魂的真实，陈虹在提示管文蔚26年间的心路历程时已经层层深入地、抽丝剥茧般地作过充分描叙了。于是，“这一个”管文蔚，在《管文蔚传》结束时，已经亲切而又高大地站立在了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