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作者:季明                
来  源:    《铁流·24》                日  期:    2013-06
  

  “重访沂蒙梦多年,今日成行思万千,车驰高速歌不断,56年一瞬间”。日前我们一行19人——16个雪枫华干的同学,2个朋友开车,1个朋友摄像,一起回沂水。当晚至健和我去看望患了中风的马传明——未上雪小前我们在马家崖上村里的小学,他是同学马中兴的儿子,叫我姨,自1988年至健回村后,一直和我们有联系,也50岁了。太晚了,没去打扰中兴。

  远远的高高的沂蒙,

  山旁有长长的沂水,

  小沂水的院东头,

  是我亲爱的马家崖!

  次日一早,中兴和他的女婿、传明传亮哥儿俩、传明的儿子晓栋一起来住地看我们。传明腿哆嗦着,根本走不成路。他说叫传亮晓栋叔侄俩给我们领路。我们兵分两路,我、至健、永康等5人去马家崖——当年黄河大队“医院”所在地,我们的母亲在“医院”工作。

  我的心就像沸水般翻腾,脑子完全不受控制,忽东忽西地想:“离别‘沂水’↑(①)久,‘沂水’照旧流,流入黄河流入海,千年万代永不休!”“心口啊莫要这样厉害地跳,灰尘啊莫把我眼睛挡住了,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儿贴在心窝上!”“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②)”“热煎饼酸来小米粥香,细针密线情意长,蒙山沂水刻心上,儿行千里心想娘!娘想儿啊儿想娘,孩儿不孝愧对娘!……”啊,到了,到了!我已经不认识我8岁时的山村马家崖——公路已到村边,一色的石垒红瓦房。

  我找不到熟悉的“街道”,而且怎么这么又窄又长?找不到村西头当年的小学,那时一间教室,一个老师教我们4个年级——对不起,记不得您姓什么了,当年您大约还不到20岁,跟我们一起踢毽子,把鞋都踢上了天!您教我们读:“高山流水响叮当,妈妈叫我去放羊……”您出的国语考题也够“刁钻”的——让我们把自己会写的所有的字都尽量写出来……眼前学校已变成一个有围墙、有多间正房和两间西屋、但是杂草丛生的院落!村长说,孩子太少,办复式班都不够,全去邻村(相距四五里)上学了。而从房屋间数看,这里也曾有过完小。“我们马家崖当年就是模范村,看来现在计划生育也是模范!”我心里正忖度着,同学马士升悄悄告诉我:“老师已经不在了……”我一惊:“什么时候?!”“已经多年了,才40多岁……”我的心一阵抽搐,望着荒芜的校园,默默悼念我敬爱的老师,他把自己短暂的一生完全奉献给了小山村的孩子们!我初二时写过:“我仿佛看见,无数双小手伸向我,他们的红扑扑的小脸充满喜悦,小嘴里亲热地呼唤着:‘老师,老师!’”做山村的小学教员曾是我的理想,无论什么原因,我为我没有做到深深愧疚!听说村里有十几个高中生,今年有4个考上大学的,其中有些特困生,我们留下了一个月的工资,虽说是杯水车薪,但那是我们的心意呀!俺村还有一位在中央党校念博士的呢!

  沿着村路往回走,当年的老槐树已倒在路边,黑朽了……可是,井还在!“美不美,家乡水!”何况,这水实在美,实在甘甜!何况,我们有56年没喝了啊!“喝水不忘淘井人”,“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可是我拿什么来报答你啊?除了这满腔热爱!我不知道我老家的大门朝哪儿开,马家崖就是我心里的家呀!……看见一位90岁的大娘还在干活,俺想跟她拉拉呱儿,可她耳朵背得再怎么嚷嚷也听不见……呀,碾子!俺抱起碾杠就推,当年推不动的碾子这会儿可轻快了!……

  走到我家,当年大户人家的院墙还那么矗在我家门口,我家的小院儿却像变小了,房子也翻盖过了。大娘、二娘都已过世了,文栋文坦哥哥搬到村前边住了,这里是他们的儿孙住着,本来相通的前后左右4个小院,现已隔断。

  哎呀,文华姐来了!我俩紧紧抱在一块儿,热泪滚流……传亮说:“我想姨来一趟不容易,该让你们见个面,去把她给接来了。”亮啊,你真知道我的心!两个人都是满头大汗,姐嫁在姚店子镇后黄家庄,来回再怎么紧着走也得一个多小时啊!大家一起上当年我和母亲住的东后院——现在是文坦哥的儿子住着,进屋坐着说话,他蹲着。

  我说:“姐,你还记得你教我唱(我就唱):‘叫一声大娘和大嫂,今天开会到慈庙噢……’是你从识字班学来的吧?”就有人笑:“她还不够资格上识字班。”识字班是介于儿童团和妇救会之间的姑娘们的组织,文华姐当年才13岁,所以说她不够格。“这么些人你咋就跟文华最亲?”“敢情,俺有个疙瘩阄都分她一半!”是啊,沂蒙的人民是饿着自己的肚子养活我们的,黄河大队政委刘季平曾经下过死命令:“不许再向老乡买粮,否则他们就饿死了!打下莱芜就有粮食了。”所以除了伤病员,我们也曾经断过两天粮。文坦哥和文华姐都是二娘的孩子,打下新麦的时候二娘家做馒头卖,早上上学,我们的母亲有时也会给我们一人买一个馒头,多少年了,至健想起来还说:“你们那么小也一个,我那么大个儿,也一个!”言下很是不平。有一次一个产妇吃馍,她觉得有个地方有点脏,就把那点皮剥了下来,旁边的一位大娘就随手捡起来吃了,她忙递一个馍给大娘,大娘不要:“俺不是馋,俺舍不得抛舍,打垮了老蒋俺啥都会有!”56年过去了,我们给了他们什么呢?当年他们流血流汗支援前线,今天他们仍然流血流汗改变贫困,真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全靠自己”啊!大娘啊,俺可不敢忘了您的话,起那儿,俺和孩子没糟蹋过一星粮食!

  “俺那会儿啥也不干,成天围着她娘转,俺娘吵俺也不听!”“那老太太,本事没比!”“敢情,难产生了几天几夜的,要不是接了她去,早没命了!”“人家白天叫,白天去;夜里叫,夜里去,拿上药包就走!”“那大岁数,那么点个子,还是双‘解放脚'!妮子,你娘真是好人啊!”我心里热乎乎的,快60年了,乡亲们还记得她啊!“记得,能忘了吗?那谁长的那东西,也是她给拉了的!”“啊,她还敢解剖死人!”文华姐说:“俺就围着看呀……”“姐,你不怕?”“俺不怕!”我不由得想:“可惜你太小了,你要再大个三四岁,说不定母亲就带你走了,那今天你可能就已经成个好大夫了……”

  “哎,你姐现在咋样?”“雪君姐当了大夫了,牙科专家,退休了,80了,一星期还爬2次香山呢!还记得我俩给你们演双簧吗?”“那个胖丫头呢?”“孙予大姐呀?”我憋不住笑——我们上山捡松塔烤火取暖,她那么胖,却能爬树,爬在树上一面摇,一面笑,笑得从树上掉了下来,还笑!“那都是咱沂蒙的小米,把她们养得又白又胖!”人们在叫走了,可是我们才见面,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呢:“姐,你还记得里面放上棉花、头发,用棉纱给我缠成球拍吗?”“姐,你还记得咱把水缸里的冰弄出来,插上秫秸秆滚着玩儿吗?”“姐……”尤其我还有好些话没来得及问呢:“日子过得怎么样?姐夫做啥营生?老人还健在吗?孩子们……”我忍不住哭了出来,耍起了小孩儿脾气:“我不想走!!!……”姐搂住我,像当年一样哄我:“那咱不走,住下……”至健说:“车等着呢,别给大伙儿添麻烦!”“那,姐,俺走哇……”心里发着狠:“下回我自己回来!”哥姐和乡亲们把我们送上车,招着手,一直看我们远去……我一定还回来!

  一直未能偿愿重归,而文坦、文栋哥已不在了,传明也不在了,只有文华姐还健在,年年给我寄粟子、花生……好吃的,我们(还有她的子孙们)常有联系。

  (照片均为刘建波所摄)

  (一师分会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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