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忆子恢
    作者:陈兰                
来  源:    《铁流·19(上)》                日  期:    2012-05
  

  1972年12月10日,对我们全家来说是一个极其悲痛和难忘的日子。这一天晚上,我的良师、益友邓子恢同志在北京住院因缺少必要的护理,滑倒在地,颅脑受损后病情恶化,抢救无效,溘然与世长辞了。此后20多年来,子恢同志的音容笑貌和高尚品德总是时时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同子恢同志从30年代起就战斗、工作、生活在一起,数十年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先后经历过3年游击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磨炼,有着深厚的革命情谊。我们曾共度过艰难困苦的战争岁月,也共享过欢庆革命胜利的喜悦,当然还饱尝过受不公正对待的冤屈滋味。从酸甜苦辣的人生历程中,我加深了对子恢同志高风亮节的了解和尊敬,他不愧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党和人民的好儿子。

  一

  子恢同志一向以艰苦朴素和联系群众着称,这一优良作风的形成不是偶然的,它与家庭影响有很大关系。子恢同志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我们福建龙岩乡下的穷秀才,家境并不富裕,但都酷爱读书。父亲还学过中医,当过医生,经常给乡亲们看病,同劳动人民保持密切联系,深知劳动大众的疾苦。母亲是一位纯朴善良的农家妇女,终日劳累,不知疲倦。由于积劳成疾,在35岁时就过早离开人间,那年子恢只有13岁。他在这个家庭环境中生活成长,从小就养成了热爱劳动的习惯,经常同村里的同伴们上山打柴火,下田做农活,同时也酷爱上学读书,追求知识。在长期农村生活的熏陶下,他同劳苦大众有着共同的思想感情。1917年,当他以优异的考试成绩被县里选送日本留学深造时,仍念念不忘举荐他的父老乡亲。回国后,他追求社会进步,向往革命,努力探索劳动人民翻身解放的道路。他当过教师、店员,同各方面的劳动群众有着来往。他为人随和,联系群众,深受群众信赖和尊敬。1926年他加入党组织后,在革命理论的指导下,他同人民群众的联系就更自觉,更经常了。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他同张鼎丞同志等经常带领部队深入我们村里发动群众,开展革命活动。子恢衣着朴素,一身农民打扮,待人和气,毫无架子,又会讲本地话,大家很愿意接近他。他很会做群众工作,善于发动群众。我们村里革命活动开展较早,有群众基础。自从他们来到后,革命斗争更活跃了。尽管革命斗争形势十分严峻,条件极其艰苦,但因子恢和张鼎丞同志采取了正确的斗争策略,善于发动群众,深得人心,所以游击队发展非常迅速,人数不断增加,根据地也不断扩大和巩固。1934年秋,红军主力部队被迫长征,邓子恢、陈潭秋、张鼎丞等同志奉命率领少量红军,从江西返回福建,在闽西根据地坚持开展敌后游击战争。敌强我弱,力量对比十分悬殊,我们的处境更艰苦、更恶劣了。但子恢等领导同志紧紧依靠群众,充分发动群众,同广大劳动人民保持血肉相连的关系,又善于团结中间力量,最大限度地孤立和打击敌对势力,所以深受群众拥护。在敌人的无数次疯狂围剿中,闽西根据地的军民都胜利地渡过了。约30万人口的革命根据地,由于游击战争的开展,由于初期对“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过“左”政策的抵制,土地革命果实未因白色恐怖而被“倒算”。它像一把利剑,牢牢地插在敌人的后方;革命的红旗始终在闽西根据地的上空高高飘扬,成了中国革命斗争史上的一个奇迹。党中央、毛主席高度赞扬闽西3年游击战的卓着功绩。1946年4月18日,党中央在延安开会,研究土改问题,毛主席与子恢同志见面回首往事时,曾满怀深情地说:“你们当年留在闽西坚持敌后游击战,不容易啊。我们万里长征,同大部队在一起,条件再困难也比你们好。你们是小部队,人数少,势单力薄,困难比我们多。你们在闽西根据地,不但坚持了下来,而且还发展了那么多部队,真了不起啊!”30年代初,在闽西苏维埃根据地,毛主席和子恢同志曾经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结下了战斗的友情,如今毛主席的这一番话,使子恢同志深受鼓舞。他认为闽西革命斗争的胜利,应归功于依靠群众,发动群众。他通过亲身实践体会到:搞革命斗争,任何时期都离不开群众,离不开发动群众。他坚信:只要充分依靠群众,充分发动群众,革命就无往而不胜。

  1941年皖南事变后,子恢同志奉命由新四军政治部主任到淮北根据地任新四军4师政委、区党委书记,任务很重,困难很大。军事上处于日、伪、顽三股敌对势力的包围之中,经济上又面临长期干旱减产、春荒严重的困境。群众缺吃少穿,到处一片荒凉;部队军需供应不足,人心浮动不安。子恢同志在危难之中受命上任,毫不气馁,精神振作。他坚信只要依靠群众,就会有办法、有出路。严冬季节,他身穿旧棉袄,脚踏芦苇花编的草窝鞋,冒着风雪,带领干部深入农村。走家串户,访贫问苦,了解情况,虚心向农民讨教度荒的办法。他常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确如此,群众眼看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如此真心实意为人民,深受感动,纷纷献计献策。于是,各种各样生产自救,抗灾度荒的有效办法大量涌现。在区党委的领导下,一个规模巨大、轰轰烈烈的军民生产自救,抗灾度荒的热潮,迅速在淮北抗日根据地广泛掀起。群众发动了,到处充满了生气,悲观失望、无所作为的情绪一扫而空。凭着千万个聪敏的脑袋,靠着千万双勤劳的手,淮北抗日根据地的军民,终于在粉碎日、伪、顽三股敌对势力进攻的同时,战胜了干旱和春荒,发展了生产,创造了农业丰收的奇迹。加之区党委制定的政策好,工、商业也大发展,经济一片繁荣。原先天灾严重,经济贫困的淮北抗日根据地,变得粮多草足,财源茂盛,不仅能充分满足根据地军民的日常供应,而且还有富裕的财力支援远在延安的党中央。淮北抗日根据地,在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使区党委在广大军民中享有崇高的威望。后来,子恢同志奉命调往华中分局工作时,根据地的群众都舍不得他离去,许多人怀着深厚的感情前来送行。子恢为人民群众操心,人民群众热爱子恢。

  1948年以后,革命斗争节节胜利,我们的工作环境也随着发生了变化,逐渐由农村转到城市,由小城市转到大城市。50年代初,又由地方转到中央工作。子恢同志担任的职务也越来越高,由中南局第二书记到中央农村工作部长、国务院副总理。环境变了,职位高了,工作担子重了,但他艰苦朴素、关心群众的优良作风始终没有变。由于他一贯待人诚恳,平易近人,毫无架子,所以群众遇有难事都乐于找他。尤其到北京担任副总理后,群众来信来访的很多。有些老战士、老马夫、老挑夫、甚至老房东等,都从各地来北京看望他,反映情况,诉说真情。对群众来信,他都要认真过问,有时亲自写信答复。对老部下来访,他热情接待,安排食宿。凡能办到的事情,他都要尽力去办。有些来访的老部下、老房东家庭生活困难,他往往让我买一些衣服,或找一些旧衣服给他们带回去,或者送一些零花钱,鼓励他们回乡好好生产,渡过困难。我们家人口较多,负担较重,经济开支一向管得紧,从不乱花钱。但为了帮助过去曾同我们患难与共的老战士、老乡亲,我们总是心甘情愿省吃俭用。“把方便让给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这已成了我们的家风。

  燕同道同志是1934年入伍的老战士,抗日战争期间曾在新四军4师司令部当过炊事班长。全国解放后,他复员回安徽涡阳农村参加农业生产,当过村长。1958年“大跃进”后,家乡遭灾,家庭生活困难,无奈给子恢同志写信反映情况。子恢同志亲自写信安慰、鼓励他增强信心,带领群众生产自救。不久,燕同道同志拿着回信来北京找子恢同志。尽管过去大家只是一般性工作关系,但子恢同志仍满怀革命情谊亲自接待他,并在家里做了些饭菜款待他,向他了解农村的真实情况。随后,子恢同志亲自给县政府写信,请他们给这位患有严重青光眼病的老红军战士以必要的照顾。同时,又给内务部长曾山同志打电话,请民政部门给以关照。子恢同志这种身居高位不忘老部下的深情厚谊,使燕同道同志感到无比的温暖,也受到了很大鼓舞。回乡后,他积极发动群众生产自救,并教育子女们要热爱党和政府,表现十分突出,曾当选为县政协委员。燕同道同志对子恢的感情更深,更尊敬了,每年都要来京代表全家看望子恢同志,表示一辈子也忘不了党和政府的恩情。

  子恢同志在漫长的革命生涯里,长期同人民群众同生死,共患难,形成了血肉相连的感情,他始终把人民群众的冷暖和温饱放在心上。1961年初,我国国民经济正处于严重困难时期,福建闽西的人民群众缺吃少穿,生活极为困难,有的地方甚至已饿死了人。子恢同志得知后,心中极为不安,夜不能寝。3月份,在出席了中央广州会议后,他立即匆匆赶往福建,会同张鼎丞同志到闽西老区调查。他听说家乡的父老乡亲缺乏营养,浮肿病严重,心情十分沉痛,在漳州特地请地委书记洪椰子同志代买了20多斤黄豆和红糖,嘱咐我们在招待所分成一斤一包,以便到故乡时送给烈军属,表一点心意。郭滴人同志是老战友,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曾任龙岩县苏维埃政府主席,闽西特委书记,随红军主力长征到达陕北后不幸因病去世,其老母在家乡一直健在。子恢同志回到闽西革命老区后,首先率我们拜见了这位为革命先后献出两个儿子生命的老妈妈,向她赠送了食品。邓根发同志30年代任漳州县委书记,闽南游击队政委,也是子恢同志的战友,1932年英勇牺牲,其三姑尚健在。子恢同志除向三姑赠送食品外,还特地在家中请她吃饭,共叙对邓根发烈士的思念之情。在革命老区,子恢同志不顾自己年迈体弱,坚持走东家,串西家,逐一拜见那些在战争年代为革命做出无私奉献的烈军属们。他给烈军属们赠送黄豆和红糖时,心里极其难过,既怀着深深的敬意,又满怀歉意地说:“给你们这一点东西,我实在拿不出手啊!”而烈军属们则亲切地呼着他的乳名说:“绍基呀,这么多年你还总想着我们,你的心同我们的心一直连在一处啊!”子恢同志答道:“没有你们过去的支持,我们哪有今天呀!今天搞成这样,我心里难过,对不起你们啊!”

  二

  长期以来,子恢同志一直心系人民群众,常常想人民群众所想,思人民群众所思。凡对人民群众有益的事,他总要竭尽全力去研究和支持,从不按政治气候看风使舵,也毫不顾及个人的得失和安危。他重视深入基层调查研究,经常向党中央和毛主席写报告,如实反映农村的真实情况,提出解决问题的建议。1961年3月,毛主席在广州主持中央工作会议,研究制定《农村人民公社工作60条》,大大表扬子恢同志深入农村调查研究的精神,赞扬“邓老是农村工作专家”,说:“搞农村工作找谁呀,还是要找邓老。你们不要瞧不起邓老,他搞了个《农村人民公社内务40条》,办了一件好事。”1960年至1962年他响应中央号召,亲自组织和带领干部到各地农村调查研究,努力寻找使农业生产尽早摆脱困境的办法。通过调查,他发现包产到户(责任田)效果很好,能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提高产量,为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带来了希望,他精神为之振奋。尽管当时人们由于受“左”的思想影响,对包产到户认识有分歧,思想不统一,但子恢同志还是旗帜鲜明地大力支持。加之毛主席不久前又称赞子恢同志是农村工作专家,所以人们遇到难题无疑要找子恢同志解答。他是个热心肠的人,1962年5~7月,经中央领导同意,他先后应邀在解放军总后勤部、政治学院、中央党校、团中央等军政机关和中央机关下放干部中,就当时农村经济形势作长篇报告。他坦率承认农业连续三年减产,生产力降低,同时介绍包产到户责任制的好处,讲述我国农业生产的出路。他的讲话实事求是,触及的都是人们关心的现实问题,针对性强,语言生动活泼,又能联系实际,所以受到人们的广泛欢迎,引起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他的报告受到如此热烈欢迎,我内心深感高兴,分享了他的喜悦之情。然而,包产到户毕竟是一个有争议的新问题,中央领导人当时认识也不统一,有赞成的,有反对的,也有说可以小范围试一试的。因此,我对子恢同志应邀到处讲话,大讲包产到户,确实也甚感不安,曾多次劝他少讲,提醒他要谨慎小心一些。我总觉得子恢同志一生坎坷太多,如今年事已高,难以承受新的挫折。可是,他却不以为然,说:“怕什么!实事求是嘛。我讲的都是事实,站得住的,你们不必担心。”

  子恢同志是个直言不讳、表里如一的人,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1962年七八月,在那次着名的中央北戴河工作会议期间,为解决农村集体经济的经营管理问题,子恢同志本着对党和人民负责的精神,向会议郑重保荐安徽等地的包产到户责任田。毛主席不赞成,子恢同志执意亲自登门找毛主席当面解释,直言陈述自己的观点,试图说服毛主席改变态度。子恢同志没有能说服毛主席,反而惹得毛主席极为生气,批评子恢同志“刮单干风”,思想动摇,反对建立社会主义农业集体经济……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之后,受到罢官解职的处分。从此长期受到不公正的批判。但他并没有消沉,仍一如既往,继续坚持到广东、广西、辽宁、吉林、北京等地去搞调查研究,探索改善集体经济的经营管理,坚持实行耕牛和农机具折旧制,多次写报告向中央反映实际情况,提出建议。这反映了子恢同志关心社会主义革命事业,始终按党性原则独立思考问题,从不随波逐流的高尚品格。

  子恢同志对“文革”期间江青和叶群进入政治局也有看法,认为很不正常。他说:“论革命贡献,她俩根本比不上邓颖超和蔡畅同志,仅仅因为是主席和副主席的夫人就进政治局,这太不公平。”尽管建国后,林彪在中南局任第一书记,子恢任第二书记,一度共过事,而且林彪和叶群对子恢同志还不错,平时很尊重子恢同志,但子恢同志仍然按实事求是原则判断是非,从不随声附和,曲意逢迎。

  三

  子恢同志的原则性很强,他奉行的最高原则是实事求是。“文革”期间,福建的红卫兵来北京造反,说老省长魏金水、江一真同志是走资派,在福建搞地方主义和修正主义,要子恢同志提供有关材料。子恢同志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指出他们这个说法不对,缺乏实事求是精神。他说:“魏金水、江一真和我都是土生土长的福建人,福建是我们的老家,热爱家乡是人们共有的感情。过去革命战争年代,福建的父老乡亲拥护革命,掩护我们打敌人,夺政权。革命胜利了,谁都希望把家乡建设好。福建出生的人,不愿把家乡搞好,存心把家乡搞坏。世上哪有这样的人?搞好了是地方主义,搞不好又成了修正主义,谁还能当领导啊!”他还语重心长地对红卫兵说:“你们都还年轻,革命的事情懂得不太多,不大了解革命的历史。福建和龙岩能有今天,很不容易啊,是革命先辈用枪杆子打出来的,是用革命先烈的血换来的,要珍惜啊……”这一番话说得红卫兵低头沉思,他们气汹汹而来,心服口服而去。

  尽管子恢同志对“文化大革命”有自己的看法,但对找上门来的群众组织,通常十分客气,尤其对来自家乡的群众更是以礼相待,从不发火。然而有一次例外。那是福建老家的造反派来搞外调,说话中有人出言不逊,竟然把家乡的革命老人苏洪爱同志诬称为婊子,这深深地刺伤了子恢同志的革命感情。他火冒三丈,气愤地大拍桌子,训了造反派。因为,苏洪爱是革命老战友郭滴人的婶婶,她虽出身于地主家庭,在封建礼教制度的束缚下,裹过脚,是典型的小脚女人。但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受进步思想影响很深,觉悟很高,很早就投身革命事业,始终同我们战斗、工作在一起,同生死,共患难,对党赤胆忠心,是一位有重大历史贡献的革命老人。邓子恢、张鼎丞等同志一直都非常敬佩她,认为她是一个了不起的革命老人。“文革”中,居然有人口出狂言,用恶语脏言污蔑苏老太太,一向富有正义感的子恢同志岂能容忍,他不顾被揪斗的风险,决心冒犯造反派,把他们教训了一顿。造反派自知理亏,被训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而子恢同志激动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后来,子恢同志听说苏洪爱老人遭到残酷迫害,被停发工资,感到极为气愤和伤心。他设法与张鼎丞同志联系,共同商量从自己的工资中各挤出一部分接济苏洪爱老人。他曾沉痛地说:“苏洪爱追随革命一辈子,如今竟落到这样的地步。没有人管她,我们管!”我们都非常支持,每月发工资都及时通过邮局汇钱给福建的苏洪爱老人,表达过去在枪林弹雨中结下的革命友情。

  子恢同志为人正直,襟怀坦荡,从不计较个人恩怨。子恢同志仍以诚待人,按实事求是原则办事。“文革”中,一些群众组织曾不断找子恢挖谭震林同志的所谓“叛徒”材料,他均实事求是指出:1938年国共合作期间,谭震林受组织指派从根据地去江西南昌取器材,返回途中被国民党部队扣留过,但很快就放了,没有听说有叛徒问题。后来,在中央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毛主席又当面问子恢同志:“邓老,你过去同谭震林在一起共过事,对他是了解的。你知道他有叛徒问题吗?”子恢同志依然如实相告:“我没有听说他有叛徒问题。”

  四

  “文革”是中华民族的一场灾难,也是我们家庭的一场灾难,我们多次被造反派抄过家,子恢同志因“小脚女人”和“包产到户”问题,经常被造反派们揪到农口各部和各大专院校去批判、游斗,全家人提心吊胆,整天处于紧张、恐怖的气氛中,安全得不到保障。1966年冬天,有一次造反派甚至把70岁高龄的子恢同志绑架到十三陵一个偏僻的农村里。他什么也没有带,夜里没有被子,穿着棉袄,蜷缩在农民的炕上冻了一夜。第二天又饿又冻,被拉到农展馆开大会批斗。这次绑架揪斗事件,很快被周总理知道了,不久即通知卫戍区派警卫战士值班。然而,混乱的“文革”期间,造反派可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1967年初,北京红星公社来了一大批农民造反派,说什么子恢同志镇压了农村人民公社的“文革”运动,执意要冲进家中把他揪去批斗。门口的值班战士阻止他们进屋,双方对峙一上午。造反派人多势众,不断发动冲击,形势十分紧张。幸好警卫师的参谋长闻讯赶到,费了很大口舌,才把农民造反派劝走。3月份以后,“文革”形势发生了新变化,斗争重点已转向所谓“二月逆流”,子恢同志已成了“死老虎”,我们家才相对平静了一些。

  1969年,中苏关系紧张,10月18日,周总理在北京体育馆召集会议,朱德、陈云、陈毅、叶剑英、李富春、董必武、邓子恢等老同志参加。周总理通报中苏会谈即将开始,两国关系出现新变化,为应付突发事态,安排大家立即分散到各地去调查研究。周总理亲自征求子恢同志的意见,说:“邓老,你不是喜欢搞农村调查吗,这次你愿意去哪里啊?”子恢同志答道:“我到广西南宁去。”周总理赞成说:“好啊,你去南宁吧。”这一次下去不是一般意义的调查,实际是安排大家临时搬家离京。会后,我们就忙于收拾家当,十分紧张。25日,中央办公厅安排子恢乘飞机先走,我继续整理行李,晚走两天。这时,子恢同志毕竟是73岁的老人,身体状况本来就不佳,经过从北到南一折腾,气候又不适应,到达广西南宁不久,他就感到不适。经请示中央同意,1970年1月我们转到广州去治病,那里医疗条件较好,熟人也较多。在广州子恢同志一方面看病治疗,一方面也抽空看看住在广州的朱德、李富春等老战友。过去,大家在战争年代的戎马生活中,出生入死,风雨同舟,关系一直挺好。现在,在“文革”浩劫中,老友相聚,共叙往事,备感亲切、愉快。在广州治疗半月,子恢心情舒畅,身体状况大有好转。为确保他的身体健康,我建议他继续留在广州治疗。然而,他是一个党性极强的人,他说:“我们是请假到广州治病的,怎么能留下呢,这对组织上不好交代嘛!”我说:“广州医疗条件好,可以向组织上说明情况,留在广州继续治疗啊!”他执意不肯,说:“向组织上请半个月的假看病,看完病就得回广西!”态度非常坚决,我们争执不下,双方都不愉快。最后,我只好依着他,告别了朱德、李富春等同志,一道按时返回广西南宁。我们家是个人口较多的大家庭,但“文革”期间,家庭已经解体了,子女们先后上山下乡劳动,东一个,西一个,天各一方,谁也照顾不了谁。到广西南宁时,只有我们孤零零的老两口,相依为命,生活上诸多不便。后来,领导同意把远在黑龙江北大荒兵团劳动的女儿小涟调到广西工作,我们才有所安慰。1970年4月,广西自治区革委会的领导找我们谈安家问题,说:“你们不是要在广西安家?我看桂林比较好,你们就到桂林去安家吧!”安家是个大事,说实话,当时我们并不愿意从南宁搬到桂林去。因为桂林的交通、医疗、气候条件都比南宁差,而且我们在那里又没有熟人,太孤单。但是在那个时代,我们也不便说什么,只有听从安排。到桂林后,我们被安排在一座神秘的大院里居住,同外界毫无来往。同期居住在院里的还有谭震林和《六十年变迁》的作者李六如同志。那时,子恢同志74岁,原先就体弱多病,经过几番折腾后,病情加重,经常发烧和腹泻。加以多年糖尿病的折磨,体质每况愈下,骨瘦如柴,桂林的医疗条件又差,治疗困难。我心急如焚,建议子恢立即给周总理写报告,要求回北京治病。他唯恐会给周总理添麻烦,始终不同意。对他这种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让给别人的高尚品格,我深表敬佩,但对他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做法,我也深为忧虑和恼火。为了对他、对子女和对党负责,我狠下决心说:“你不写,我写!”他见我态度坚决,只好无可奈何地说:“算了,还是我写吧!”随后,他支撑着瘦弱的身体,执笔给周总理写了报告,报告于6月18日发出,6月23日周总理办公室就电话通知广西安排我们回京治病。我心里久久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感到子恢同志的病有得救的希望了,于是紧张地投入收拾行李中。然而新矛盾又出现了,一向严于律己,有坚强组织纪律性的子恢同志却阻止我收拾行李。他说:“中央只是让我们回北京治病,不是让我们搬回北京居住。看完病我们还是要回桂林居住。把行李带来带去,会给组织上添麻烦的,会给别人增加负担。”他态度非常坚定,毫无商量的余地。而我觉得子恢同志身体太弱,已是风烛残年,天有不测风云,这次回北京治病,何时才能痊愈重返桂林,实在难以预料。因此,我仍坚持要收拾行李、整理家当,免得将来出现意外情况。何况我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经不起再多的折腾。两人意见分歧太大,难以统一。我决心不顾他的反对,拿定主意收拾行李,孤身一人,忙这忙那,累得要命。起初,他不理解我,甚至还生我的气。但是,7月1日从桂林到达北京后,进医院一检查,发现糖尿病十分严重,需要长期治疗。眼看回桂林遥遥无期,他才安心住下。

  五

  子恢同志一向以工作为重,尽管他身患重病住院治疗,但1970年7月25日接到党中央开会的通知后,仍抱病赴庐山出席九届二中全会,参加批判陈伯达,履行中央委员的职责。回京后又患重感冒,继续住院治疗。此后,我一直守护在医院,陪他同病魔作斗争。他的病情时好时坏,1971年春病情又突然加剧,数次通报病危,经抢救才脱脸。然而,他终因身体衰弱,一度昏迷卧床不起,7、8月才开始清醒。不久,爆发了“九一三”事件,中央派专人到医院给子恢同志送机密文件,通报林彪仓皇出逃、机毁人亡的情况。随后,又通知朱德、陈云、李富春、陈毅、聂荣臻、徐向前、叶剑英、邓子恢、蔡畅、邓颖超、曾山等定期出席老同志座谈会。尽管子恢同志重病在身,行动不便,但他组织观念很强,每一次都坚持按时从医院乘车出发,抱病参加座谈会,从不耽误,并艰难地执笔写揭发林彪的有关材料呈送中央,为清算林彪的罪孽尽一份力量。

  子恢同志对自己的部下,尤其是对在身边工作的人员有着深厚的感情。1971年8月间,老警卫干事于汝亮同志从五七干校回京看望我们。老于是山东人,1946年就随子恢同志做警卫工作,风雨同舟,形影不离,长达20多年之久,直到“文革”期间才被迫离开去干校劳动。如今在医院病房相逢,大家都感慨万分。子恢同志躺在病床上同老于亲切交谈。老于的家属子女都在山东,这次干校确定分配他回老家工作,子恢同志既高兴又难过。他强忍病痛,带着深深的歉意,断断续续对老部下说了三个对不起:“你跟我多年,为我做了很多工作,我没有能帮助你提高文化,对你不起;我没有送你进学校培养深造,对你不起;我没有帮助你提高政策水平,对你不起。”“希望你回去好好学文化,学政治,好好工作……”子恢同志还让我安排家里人准备一桌饭菜,为老于送行。老于这位山东汉子,看到子恢同志病得瘦骨嶙峋,依然念念不忘关心自己的进步,禁不住流下了热泪。他解释说:“是我辜负了你的希望。”

  宽厚待人,是子恢同志的美德;严于律己,是子恢同志不可动摇的原则。他一生艰苦朴素,忠于革命;同样,也要求子女们吃苦耐劳,以诚待人,对党忠诚。从进幼儿园起,他就教育子女要勤奋好学,朴实谦让,团结小朋友。在家里,他要求子女尊重工作人员,参加家务劳动,做力所能及的活儿;在学校,他要求子女们尊敬老师,团结同学,不许欺负别人。子女们长大参加工作后,他要求大家尊重领导,服从组织安排,工作不能挑挑拣拣。应该叫干啥就干啥,干一行爱一行,忠于职守。女儿小涟分配去北大荒兵团劳动,那里条件艰苦,天寒地冻,子恢告诉她:“北大荒是王震叔叔带领部队官兵开垦出来的,你要继承光荣传统,好好干活。”儿子建生在二炮部队当战士养猪,子恢同志特地找一些养猪的资料和书寄去,鼓励建生在连队把猪养好。

  子恢同志一生追求革命,淡泊名利,从不计较个人荣辱。1955年中央军委研究给一些领导人授军衔,当时曾经准备给子恢同志授大将军衔,毛主席在一次会上征求过他的意见,子恢同志表示不要。这类事情,他一直严守秘密,从未给家人透露过。我们还是不久前从宋任穷同志的回忆录中得知的。几十年来,凡党内研究的重大问题,他一向按原则办事,公私分明,守口如瓶,从不在家中议论。他历史上曾多次受过不公正的批判,在家中也从不流露任何不满和怨言。他心地开阔,襟怀坦荡。

  子恢同志革命一生,别无所求,只求对党忠心耿耿。即使在生命垂危之际,昏迷在病床上,他依然在幻觉中喃喃不断地呼唤:“红军来了,毛主席来了。”或者念叨包产到户责任制。

  1972年12月8日在医院,当我刚去卫生间洗衣服时,子恢同志突然摔跌在地,病情骤然恶化。10日终因抢救无效与世长辞了。他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地走进人间,又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地离开了人间。他历经76个春秋,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终于走完了曲折的人生之路。他病危期间,周恩来、张鼎丞、粟裕、张云逸、王震等老战友曾先后到医院看望。他病逝后,党中央在北京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党中央和毛主席、朱德、周恩来、董必武等送了花圈,周恩来、朱德、陈云、叶剑英、李先念、徐向前、聂荣臻等出席了追悼会,叶剑英同志代表党中央致悼词,这对子恢同志和我们都是莫大的宽慰。

  时光像江水流逝,一去不复返。子恢同志虽然离开我们20多年,但他平凡而伟大的业绩却依然在人间留下点点光彩。愿子恢英灵永在,浩气长存!

        设置字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