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同志是坚持南方八省游击战争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在整个改编过程中，他历尽千辛万苦，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一方面深入各游击队宣讲党的政策主张，具体领导改编的工作，一方面以坚定的立场和高度的斗争艺术和国民党有关当局谈判打交道，模范地执行了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胜利地完成了改编的任务。

　　正是在这个有历史意义的日子里，我和当时在江西景德镇的一些进步青年有幸跟随陈毅同志奔波在皖、浙、赣边境的一些地方，目睹了“八省健儿汇成一道抗日的铁流”汇集皖南，向岩寺集中的雄伟场面。在大约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和陈毅同志时断时续地在一起行军、宿营、集会、谈话。耳闻目睹，使我们深切感受到他对党和人民事业无比忠诚，对抗日战争和中国革命前途充满信心，对我们青年寄望殷切并加以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教育。现把当时的一些往事写下来，希望它有助于人们从一些细小的侧面看到新四军在岩寺集中这一重要历史画卷，同时向敬爱的陈老总献上心香一瓣。

　　一

　　1935年，著名爱国人士杜重远担任江西陶业管理局长，在景德镇兴办了江西陶业管理局附设陶业人员养成所，学生大多来自上海、南昌等地。在党的影响下，陶养所师生在校期间和部分学生毕业后留在景德镇，开展一系列爱国进步活动，其中我们一部分人逐步在斗争实践中使自己由政治上的无知到政治上开始觉悟，从爱国主义立场转向共产主义立场。1936年5月31日，全国各界救国会在上海成立，不久，我们也成立了“江西救国会”。由于1935年陶养所期间的进步活动引起当地国民党的注意并开始对我们采取不利的行动，我们的“救国会”是秘密成立的，对外不公开。主要成员也就是我们十几个毕业后留在陶管局工作的原陶养所学生及陶管局几位思想进步的职工。西安事变爆发后，我们压抑不住心中的反蒋怒火，跑到景德镇的街上公开散发传单，书写和张贴抗日标语。国民党的专员公署大为恐慌和震怒，立即派人包围陶管局，抓住了我们中的几位骨干。约半年后，才将他们释放。这以后，我们认真考虑了今后的出路。我们知道中国共产党在陕北办起了“抗日军政大学”和“陕北公学”两所革命的学校，很想前去投考，但经过酝酿，多数同志都认为应该就近上山参加红军打游击。然而由于一时找不到上山关系，只得继续留在景德镇。卢沟桥事变后，形势变了，我们组织了“抗日救亡歌咏队”，进行公开的抗日救亡宣传。

　　就在这时，一个把我们引向新的革命征途的人——陈毅同志来到了景德镇。大概是党组织的安排，陈毅同志会见了我们。他用浅明而风趣的语言，同我们谈了卢沟桥事变后我国形势的深刻变化，阐释了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对于国民党反动派杀害无数共产党人，共产党为什么还要同国民党进行第二次合作，以及国共合作的前景，他都一一作了令人信服的解说。当陈毅同志了解到我们中有人希望到延安去。陈毅同志说：我可不带你们去延安。延安固然是个好地方，但是全国的抗日青年都到那里去是不可能的。当前最需要你们的，是投身到实际的抗日斗争中去，到杀敌的战场上去！陈毅同志告诉我们，离景德镇不远的瑶里有一支红军游击队，并介绍了这支红军队伍的情况。他风趣地说：愿意去的，可以报名，我陈毅给你们当“红娘”。陈毅同志渊博的知识、雄辩的口才、豪放的风度一开始就把我们深深吸引住了。

　　当时，红军游击队改名为江西人民义勇军，在景德镇设立了办事处，主任是李步新同志。我们和办事处取得联系后，告别了景德镇，前往瑶里参加了红军游击队。原陶养所同学严兴让、丁剑侯、张三桂等，党组织决定留景德镇坚持斗争，这样参加部队的陶养所同学就只有熊振作、潘琪、李汉雄、戴修选和我。其他是潘启琦、袁煦、谢富华、徐上庸、程希道，他们有的是青年学生、有的是陶管局的职员和工人或学工；唯一的女青年凌敏庄，原是圣公会小学教员。这些同志前一段大都在一起参加了“抗日救亡歌咏队”的活动。当时还有一位从祁门来的知识青年李仰岳，也和我们在一起。

　　瑶里是坐落在皖赣交界江西一侧的古老村镇，原属浮梁县；中共皖赣特委机关当时就驻在那里。我们到达时，原分散在安徽的宁国、泾县、祁门，江西的都昌、湖口、波阳、婺源、彭泽一带活动的各支红军游击队在舍会山集中后，也分批下山到此进行整编。各支游击队共约350人，于春节前两天全部到达。顿时宁静的瑶里沸腾起来，当地群众欢天喜地放鞭炮、杀猪宰羊欢迎慰劳子弟兵。

　　整编期间，陈毅同志也来到了瑶里，看望整编部队，召开皖浙赣边区游击队和地方党组织的负责干部会议，传达党中央的指示，宣布由皖浙赣边区红军游击队改编的江西抗日义勇军第1支队正式编入新四军序列，编为新四军第1支队第2团第2营，我们这一伙编为新四军1支队战地服务团。

　　陈毅同志对我们十几个刚参军的知识青年非常关心，他一到瑶里就询问我们的情况，并到驻地来看我们。陈毅同志鼓励我们参加革命队伍，同时教育我们要丢掉小资产阶级的幻想，要准备吃苦牺牲。又教导我们不能看不起“大老粗”，要向工农兵学习，不能摆知识分子架子。他风趣地说：“要说知识分子，我可是个大知识分子哟，我也要向他们学习嘛！”陈毅同志及时地给我们上了参加革命部队后的重要的第一课。

　　二

　　分散在八省（琼崖地区除外）的游击队，编为新四军后，奉命向皖南岩寺一带集中。我们瑶里的部队是1938年2月10日，向皖南出发的。经数天行军，到达指定集结地——安徽歙县潜口驻扎下来。所谓“新四军岩寺集中”，实际上只是军部和一些直属部队驻在岩寺，其他战斗部队都在岩寺周围集结。一支队以潜口为中心集结。我们到达潜口后，住在有名的99根大柱子祠堂里。陈毅同志非常重视和爱护青年，服务团成了他的“宝贝”，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所以我们到达集中地点后，能有机会跟随陈总活动，得到他的亲自教导。

　　当时，国民党七战区政治部青训班也在岩寺。青训班里不少师生是爱国的和进步的。那里有我党的秘密组织，负责人是“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领袖人物，后来任新四军政治部秘书长的黄诚；后来任新四军服务团副团长的谢云晖、军政治部宣教部文娱科长的吕蒙，当时也都在那里工作。主持青训班的是七战区高级参议鲁自诚。鲁是四川人，据说早年曾参加过共产党，后来脱党，是一位开明爱国人士。当时青训班正准备结业解散，陈毅同志积极贯彻党的统战政策，带领我们到岩寺，与青训班学生举行联欢，并亲自去做团结鲁自诚的工作。我们看到陈毅同志与鲁自诚在一起，谈笑风生，有时还下下围棋，感情融洽，气氛轻松而愉快。陈毅同志在那里发表了演说。他讲到当年在法国留学，曾目睹某些外国人把穿得好的中国人当做日本人，而穿得不好的日本人则被误作中国人，可见在反动统治下我国在国际上地位何等低下。接着他指出，抗日战争的爆发，使我们国家和人民在国际上地位迅速得到提高。他雄辩地预言抗战的最后胜利必定属于中国。他的演说赢得了一阵阵掌声。当时有许多青训班的学生要求参加新四军。经组织决定，除党员全部撤回来外，也吸收了部分人加入我们的队伍。

　　我国著名女作家胡兰畦当时也带了一个战地服务团在岩寺，陈总和胡进行了多次交流，并把她介绍同我们见面。胡虽然个子不高，但一身戎装，风采照人，并给我们讲了话。

　　陈毅同志有一位兄长在川军任职，也在三战区。陈毅同志也将他介绍同我们见面。陈毅同志笑着说道：“过去我们是对头，如今搞统一战线，我们又走到一起来了。”他的兄长是一个旧军人，和我们讲话一上来就是“兄弟我”，但他是爱国军人，有进步思想。新四军改编时，他给了我们不少帮助。我们在瑶里时，驻地与国民党保安团在同一个镇上，隔着一条小河相望。但是，那些前不久“剿共”“剿”得眼珠子发红的保安团并不敢对我们搞什么破坏行动。这是因为驻扎在附近的一支川军部队对他们是一个压力和威胁，使之不敢轻举妄动。这支川军部队的负责人正是陈毅同志的那位兄长。

　　三

　　不久，陈毅同志受军部委托去浙西的开化、华埠一带，迎接3支队，传达党中央的指示精神。出于同样考虑，陈毅同志又抓住在实际工作中锻炼培养我们的机会，决定把我们带着一道去浙西。

　　早春二月，天气寒冷。一路上，陈毅同志带着参谋、警卫员常常走在我们前面，有时也和我们同行。进入浙江境内，快走到马金岭的地方，一条山溪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溪水不深。但冰冷刺骨。陈毅同志要把他的马让给女同志，自己同我们一道踹水。由于我们许多人都不同意，他后来才骑上马过河，然后又让马回头来把女同志驮过去。在翻马金岭的头天晚上，我们借住在老乡的屋子里，像以前那样围着陈毅同志，七嘴八舌央请他讲革命往事。他说：“今天不讲了，跑了一整天的路，明天一早还要翻山赶路。现在大家早点休息，每人得准备一双新草鞋。明天我给你们打前站，当开路先锋，你们按我的脚印上山！”当时我们听了不以为意。不料，第二天我们醒来一看，陈毅同志和跟着他的参谋、警卫员果然不见了。他给我们留下这样两句话：“这样的冰天雪地很少人上山，一定要按照我的脚印走；大家要把准备好的新草鞋穿上，这样能起到防滑的作用。”同时，还把自己骑的马留下来帮助女同志翻山越岭。

　　马金岭银装素裹，山道陡峭十分难走，幸有陈毅同志开路，我们顺着他留下的清晰足迹，才得以步履坚实地一步步向上攀登。女同志骑着陈毅同志留下的马，几个调皮的小伙子则抢着抓住马尾巴向上爬。接近山顶的时候，有人忽然抑制不住好奇心，想去看悬岩下的冰川风景。给陈毅同志当马伕的老孙头见状，连忙制止道：“你们别以为有积雪的地方都可以走。其实那下面往往是一些枯草和小树枝，踩上去非摔下去不可。你们忘了司令员说过只能按他的脚印走吗？”我们仔细一看，实在是危险，冰雪覆盖的山路不到三尺宽，附近还有小动物滑下山崖的痕迹。望着向前延伸的脚印，我们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像陈毅同志这样一位党和军队的高级领导人，为了让十几个刚参军的新兵安全翻山，竟亲自冒险开路，这如果不是在革命的军队，在任何别的地方都是难以想象的。后来赶上陈毅同志，有的同志表达了我们的心情，他倒并不在意，只是诙谐地说：“我在这一带打过游击，路很熟悉，不会出危险。其实，我是一个很称职的向导，现在实践都已证明这一点了，你们说是吗？”过马金岭时，陈毅同志豪情满怀，边走边吟成了“雪过马金岭”诗一首，当时，我们都高兴得互相传诵，可惜没有笔录下来，现在已不记得原诗句了。

　　那一路上，陈毅同志同我们谈的问题，内容十分广泛，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也常向我们介绍马克思主义理论常识。有一次他向我们讲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时，有人问起卢梭、孟德斯鸠等资产阶级思想家的情况。他便告诉我们卢梭和孟德斯鸠思想中包含许多民主的、进步的内容，但也存在阶级和历史的局限性，由此进而又谈到法国革命等，谈得很深。我并不能都听懂，但总觉得，每听一次陈总谈话，都有新鲜感，视野变得开阔了。当时陈毅同志与我们谈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如何克服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思想，把自己锻炼成为有纪律、能吃苦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他现身说法讲述自己在法国留学时思想改造的过程。一开始，他碍于面子，不愿穿工作服，不少同学都到工厂勤工俭学，他却迟迟未去。后来家里得知他参加了共产党，中止了经济上供给，他才不得不走进工厂。有同学问道：“陈毅，你怎么也来做工了？”他不愿丢面子，就说：“我是来实习实习嘛！”留法党组织办了一份油印小报，分配他负责油印，他觉得“大材小用”不干。“推油滚子有什么意思呀！让我搞法文翻译还差不多。”领导告诉他：“搞法文翻译、推油滚子都是党的工作，只不过分工不同罢了……”

　　陈毅同志说，由于怕纪律约束，他一度曾对加入党组织产生过犹豫。他接着就指出：其实呢，错了，无规矩不成方圆。纪律是事业大厦的梯子。

　　还有一次，陈毅同志讲起了当时只有很少人知道的一件“新闻”，也就是现在已编成戏剧、小说广为人知的“陈毅下山”的故事。陈毅同志到一个游击队去传达党中央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决定，当时被捆绑起来审问，险些遭到杀害。陈毅同志用这件事教育我们：革命战士要时刻注意加强学习，否则就会像那位红军游击队负责人，光凭一股干革命的热情，到了历史转折的紧要关头就认不清道路，犯起了糊涂，差点把自己同志杀害，铸成大错。陈毅同志又指出：要做一名共产党员，最起码的要求就是要吃得苦，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自己的一切。事实上，陈毅同志正是这么做的。当他前去说服各游击队下山，明知弄不好就有被自己同志误杀的危险；但是，这是党的工作，他毫不犹豫就去了。

　　一路上我们得到陈毅同志的许多教诲。陈毅同志才华横溢，豪放潇洒，而又平易近人，亲如父兄。特别是他那言传身教，用自己的切身经验现身说法和以自己的模范行动感人的举动，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四

　　在去浙西和返回岩寺途中，根据陈总的教导，我们学习和发扬红军宣传队的优良传统，沿途贴标语，刷口号，每到一村访贫问苦，做群众工作，有时还召开群众大会唱歌演戏、宣传党的政策。《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游击队之歌》……响彻我们走过的山村；《放下你的鞭子》等街头小戏，每次演出都收到很好的效果，老人和妇女们常被剧情打动得流下眼泪，有的小伙子则当场要求参军，返回的途中，有一段路我们随3支队部队行动，每天我们都先于部队出发，沿途贴上宣传标语；有几次还在路口处唱小调、呼口号，鼓动部队前进。

　　当时我和徐上庸等两三个同志在服务团里担任画宣传画的工作。虽然画的技术不高，但由于画的是宣传抗日的内容，战士们和群众一看就懂，容易接受，都喜欢看，因而宣传效果很好。开始我们的画都画在纸上，行军途中容易破损，有的画甚至破到看不出画的是什么的程度。这样，每到一地，我们除了把破得不厉害的画挂出来，还得抓紧时间重画。一天，我们正忙着，陈毅同志来了，他一边帮我们挂画，一边问：“那套‘送子参军’、‘送郎上前线’的连环画呢？”我们告诉他那些已破得不能看了，要重画。陈毅同志点了点头，说：“如果用布画就好了。”说罢，他双手抱着立在画前，默然良久，直到临走也没说一句话。两天后，供给股长送来两匹白布，说是司令员指示送来给我们画宣传画的。大家高兴得跳了起来。也许，这两匹白布今天看来算不得什么，但是在那艰苦的岁月，这可是十分贵重的物品啊！那时部队战士的服装都还没有全部解决，我们服务团的人，由于没有发到军装，有的穿西装，有的穿学生装、工装，还有的穿长袍大褂。手捧白布，我们感到陈毅同志对宣传工作的重视和支持，尽在这无言的两匹白布之中。我们立即动手，使出自己最大的本领，废寝忘食，连夜赶画了近二十幅宣传画。第二天，新画挂出，前来看画的群众络绎不绝。这些画中有几幅据说后来被美国进步女作家史沫特莱选中，拿到美国为中国抗日募捐作宣传展览去了。

　　从浙西返回岩寺，由于进步知识青年参军的日渐增多，我们服务团这时已有好几十人了，因为得到陈总的亲自培养，已成为一个颇有战斗力的集体。军部新成立，需要人，就从1支队服务团抽调一批同志到军部工作。我们从瑶里参军的十几个人，有的调到军部服务团，有的调到军教导队，有的调到兵站，我则调到军政治部工作。我们这十几个人，除了一二人意志不够坚定中途退出了革命队伍，其他全部都沿着陈毅同志所指引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了下去。其中有的同志为中国的民族解放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经过战斗洗礼活下来的同志，后来大都成了党和革命事业的重要骨干。我们时常回想新四军创建之初在岩寺集中那短暂的时光，回想陈毅同志对我们父兄般的关怀、耳提面命的情景；耳边仿佛经常萦绕着陈毅同志那语意深刻而又风趣的话音和笑声。那一切都令人难忘，它将永远激励我们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奋斗不息！

　　附：

　　怀念陈毅元帅

　　一

　　投身革命即为家，追崇马列心无他；

　　《梅岭三章》传后世，雪后青松映中华。

　　二

　　文武兼备气势雄，笑谈之间斩强蛰；

　　横扫冥顽如卷席，半壁江山旌旗红。

　　三

　　国际风云多变幻，纵横捭阖争风采；

　　纵论古今气盖世，指点成败冠群才。

　　四

　　横眉怒对鬼怪精，忧国忧民忧党心；

　　南楼一别成永诀，知我教我铭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