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后代留下什么?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已经盘旋许久了。

　　记得1999年12月22日，我曾以此为题，在《中国老年报》头版上发表过一篇通讯：《给后代留下什么——来自一个老干部家庭的报告》。文中的老干部就是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原副书记郭述申。他早在1927年中国革命处于低潮时，就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来他参与创建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是党中央任命的第一任鄂豫皖边特委书记。红军长征抵达陕北，他任红十五军团政治部主任。抗战期间，他又任中共湖北省委书记。1980年，我曾和有关同志到中纪委去，就“抗日战争时期中共湖北省委的工作与长江局的关系(包括王明路线的干扰)”等问题去访问郭老。郭老在中纪委离开领导岗位后，是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中共十三大、十四大特邀代表。他的老伴许云，也是抗战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离休前是全国妇联国内工作部副部长。他们住在北京的一个公寓里，继续关注着党和国家的大事，关注世界风云，勤奋学习，积极参加社会活动。

　　生日聚会读《遗嘱》

　　1987年12月27日，正当郭老的家人(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及其配偶和孙子、孙女)和亲友们为他庆贺83岁生日的时候，他来了个惊人之举——让老伴请大家在欢笑声中静下来，听他宣读《我的遗嘱》。在大家惊诧的气氛中，他安详地念道：

　　“在我觉悟到要做一个共产党员，而要求入党以来，已经整整60年了……我希望我的后代用我的经历(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以及我所能存留的言论，作为我贡献给你们的一份精神遗产……

　　“我希望你们积极地、认真地努力学文化、学科学、学马列主义、学毛泽东思想，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武装自己，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坚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

　　他的声音逐渐加大了：“我要求你们：(1)不损人利己：(2)不贪污枉法；(3)不以权谋私，不以势压人，在坚持原则的基础上以平等友好的精神和积极帮助别人的态度(包括批评)对待周围的人们……”

　　他停顿了一会又念道：“在你们一生中，能做出一番有益于人民、有益于民族的事业，无论成就的大小，只要诚心诚意地坚持干下去，那就是我们光荣的后代!

　　“要立志做一个正直的、有道德的、有益于人民、有益于民族的人……”

　　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这一股正气，振聋发聩，激励、滋润着每个人的心。接着他对身后要处理的一些具体事，在遗嘱中作了安排，要求夫人和子女们不要声张地予以实现(1)去世后不举行任何仪式(2)遗体献给医学院(3)属于文物的书画，比如何香凝老人的画等献给湖北省博物馆；(4)个人图书的重要部分，献给家乡图书馆；(5)与许云共同的有限积蓄的一半约5000元，贡献给孝感市人民政府，作为奖励小学教师的基金；(6)家庭用品全交许云支配使用……。

　　郭老读完遗嘱后，慈祥地环视着拥在他身边的儿女们，笑问大家有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或者还要不要公证一下?儿女们知道老人家提出的某些要求，其实也就是他过去几十年言行的真实写照，他是以自己的形象对后人言传身教的。现在他以《遗嘱》的形式对子女们提了出来，大家能有什么意见呢?至于《遗嘱》后半段对一些具体事宜处理的意见，更是逻辑的必然了。大家只是觉得：老人家怎么在今天这样一个高兴的场合里谈这个事?但想一想又觉得这时候谈这个事也还是很合适的，于是一一表态说：我们一定照您老人家的教导去作；我们大家都在场听见了，还要什么公证；我们一定孝敬爸妈，一定好好做人做事，让你二老放心地安度晚年……

　　郭老在生日里宣布《遗嘱》这件事，我是在事后知道的。我对郭老的为人行事，打心眼里敬佩和感动。我对郭老的家人也是十分敬重的。许云夫人也是高龄老人了，郭老去世后，她强忍着悲痛和有病的身体，联络组织各方力量，硬是把上下两卷的《郭述申纪念文集》编辑出版出来，分寄各处(我就是在文集中读到了《遗嘱》)。平时她关注着儿孙们，并且在节日聚会时让大家交流思想和各自工作、生活的情况。在郭老去世一年的祭日里，又举行“向爸爸汇报”(后来是孙子们“向爷爷汇报”)的活动，这几乎成了他们家进行革命传统和家庭教育的常规了。他们的儿女在早年成长之时，正是郭老任中共旅(顺)大(连)市委书记兼警备区第一政委期间，因坚决抵制“左”的干扰，再次受到批判并且休职10多年的时候。那时子女们有的被疏散到“三线”地区，有的下放到陕北的偏僻农村，有的到工厂当了工人。在父母的教育熏陶下，他们处顺境时不骄不娇，处逆境中不自暴自弃，勤奋学习，艰苦磨练，自立自强。后来郭老恢复了工作，在国家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和改革开放的大好环境下，子女们也没有利用父辈的名位去沾光(许多同事都不知他们是高干子女)，而是自力更生，越干越好。长子继伟，现在是中国航天工业总公司的研究员、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高级专家。次子郭华，是中国科学器材总公司的总经理。三子齐平，是法国国际技术转让有限公司的项目主管。四子奉滨，任国务院侨办监察局局长。长女连连，是国家商标局异议裁定处处长、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员。小女碧松，是英国纽卡斯尔市的医生，某大学的中医教师，到处热心传播中华文化。郭老夫妇的第三代也健康成长起来，一个个干得很出色，而且第四代也开始显露头角了。用郭老夫人许云的话说，这个大家庭中分出去的几个小家庭，以及第三代家庭，都是“社会的健康细胞”。

　　我从郭述申老人宣读《遗嘱》的行动里，他夫人、子女以及第三代传递“接力棒”的故事中，感悟到“给后代留下什么”的确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家庭是社会的细胞。细胞健康、有生气和活力，是社会、国家健康、稳定、发展的基础。作为一个家庭的长者或为人父母者，能否即早想到应该“给后代留下什么”，能否及时地正确地解决好“给后代留下什么”的问题，关系甚大。而郭述申老人和他的夫人许云，是及时正确地解决了这一问题的人。这件事既有其特殊性，也有它一定的普遍意义。

　　且听中国古代的名人是怎么说的

　　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北宋时期有名的史学家司马光。他为了教育子孙，曾撰写过一部《温公家范》，其中有段文字很启发人，摘录如下：

　　“为人祖者，莫不思利其后世。然果能利之者，鲜矣!何以言之?今之为后世谋者，不过广营生计以遗之。田畴连阡陌，邸肆跨曲坊，粟麦盈园仓，金帛充箧笥。慊慊然求之，犹未足。鞑鞑然，自以为子子孙孙累世用之莫能尽也。然不知以义方训其子，以礼法齐其家。自于数十年中，勤身苦体以集之，而子孙于时月之间，奢靡游荡以散之，反笑其祖考之愚，不知自娱。又怨其吝啬，无恩于我，而厉虐之也。始则欺给，攘窃以充其欲，不足，则立约举债于人，俟其死而偿之。观其意，唯患其考之寿也。甚者，至于有疾不疗，阴行鸩毒亦有之矣。然则霸之所以利后世者，适足以长子孙之恶而为身祸也。”

　　司马光在这段文字中，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长辈给后代留下什么对子孙最有利呢?留下大量的物质财富未必是好事，容易造成子孙游手好闲、奢侈玩乐，没有钱就偷、就借，对父母不知孝顺，反而会下毒手，做出加害其长辈的种种恶行。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司马光还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官宦人家，平时不知教育子孙，在他生病期间，子孙根本不问病情，反而偷了他的钥匙，翻箱倒柜，抢夺财产，生生把老人气死了。子孙之间因为分财产不均，打起官司，结果被邻里耻笑。最后司马光对前述现象和案例作了总结，慨叹说，子孙从小到大，“惟知有利，不知有义故也。”司马光认为对子孙应当进行“有义”的教育，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留给子孙精神遗产更为重要。

　　看了这个“为乡党笑”的故事后，我们也可能同样觉得有些可笑，或者是一种酸痛的苦笑。但当我们一对照现在社会上有些“莫不思利其后世”“但不知以义方训其子”的人，不也是“数十年中勤身苦体以聚之，而子孙于时月之间奢靡游荡而散之，反笑其祖考之愚”么?不也是死后“其子孙不哭，相与争匿其财”，为了争父辈留下的储蓄存款、争家具电器、争名人字画、争房子，而兄弟姐妹顿伤和气，甚至大打其官司，为世人所耻笑么?可见古今一理，“唯知有利，不知有义”必然“私”字膨胀，丑态毕露。它是有遗传性、有规律性的。

　　我们的祖先还给我们留下了无数关于教育后代成才报国的宝贵经验和文化资源。从《三字经》中“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的箴言，到“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的感人故事。从宋代岳母为岳飞背上刺字“精忠报国”，岳飞成长为爱国民族英雄，到明朝名将成景通书写“忠、孝、廉、节”四大字于壁以教子，戚继光成长为廉洁奉公、爱兵如子、屡建战功的军事科学家。从近代实业家、教育家张謇《怡儿二十生日示训》中“吾衰犹未甚，汝学尚须求。先业农为分，虚名士所羞。毋忘经训熟，要共国人忧。弧矢宁论远，游乎念美洲”的教导；到伟大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给后人的遗嘱：“余因尽瘁国事，不治家产，……余之儿女已长成，能自立，望各自爱，以继余志”等等，无不处处反映出爱国爱民的博大胸怀，以及亲子、教子的真挚之爱，给我们以强烈震撼和深刻教育。我们是很幸福的，足以自豪的。我们更应自励自强，与时俱进，不辱祖先的奋斗和光荣。

　　现代的父母怎么做?

　　今天的父母确实会有许多在生活中不可回避的现实问题要考虑。比如子女的生活问题、健康问题、学习问题，乃至还有今后的就业、婚姻、住房、发展问题等等。还有一些特殊的情况，比如弱智、残疾子女的问题就更复杂了。因此作为父母，要让孩子温饱，注意营养，促进健康；要关心孩子的学习，甚至省吃俭用也要攒足孩子升学深造的费用，使之后来有更好的就业、发展的条件；对弱智、残疾的孩子，父母更是要付予双倍的爱心，使孩子能缩短与同学和邻居孩子的差距，甚至取长补短，培养锻炼，发挥出孩子的特长，使其能享有与正常健康人同样的权利。这些都是完全应该的，合情合理的，既是父母天然的爱心，又是父母应尽的责任。但若仅仅停留于这一步，那就不够了；或者虽非停在这一步，但却仅是从物质和金钱上去考虑，以至像司马光所说的那样“金帛充箧笥”，“然不知以义方教其子”，那就可能走偏方向，甚至会重现“适足以长子孙之恶而为身祸”的后果。

　　作为社会主义时代的父母，今后又应该给后代留下什么呢?我认为：

　　首先，为人父母者要加强学习，提高认识，认真对待子女教育和“给后代留下什么”的问题。有了正确的认识，才可能有正确的行动。

　　2000年春节前，江泽民同志在看到几份材料后，曾连夜召集中央政治局常委开会，针对当前影响青少年健康成长的问题，发表了《关于教育问题的谈话》。他看到的材料之一，是浙江省温州市永嘉县桥头镇中学的两名学生，因勒索钱财将另一名学生乱刀砍死。另一份是浙江省金华市第四中学的一名学生，因为忍受不了学习成绩下降担心家长的压力，用榔头打死了母亲。还有一份是河南省安阳市一学生的家长，因自己的儿子没有被评上“三好学生”和当上少先队大队长，就带人去把班主任打了。江泽民同志在谈话中说：“这样的材料，以前也看到一些，确实触目惊心，引起了我的深思。正确引导和帮助青少年学生健康成长，使他们能够德、智、体、美全面发展，是一个关系我国教育发展的重大问题”，“一定要有正确的指导思想和教育方法”，它“直接关系到我们实施科教兴国战略能否取得成功，关系到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能否取得成功”。党和国家领导人是从全国大局和战略高度提出问题的。作为一个家庭的家长，要加强学习，提升自己，从孩子教育看到家庭责任，从家庭看到国家，从现在看到未来。要像郭述申许云夫妇那样，一身正气，把子女教育问题放在十分重要的地位，以至老了还给后代留下宝贵的“精神遗产”。

　　第二，要着眼于孩子的全面发展。当前，教育领域存在着重智育、轻德育，重书本知识、轻社会实践，重死记硬背、轻创新精神和能力培养，重校内教育、轻社会教育的“四轻四重”现象。改变这种状况，除了要加强和改进学校教育工作，转变教育观念，抓好全面素质教育，特别是加强学生的品德教育和社会实践能力的培养外，还要加强社会教育和改进家庭教育。家庭是人们接受道德教育最早的地方，要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循循善诱，以事明理，引导他们分清是非，辨别善恶，特别是要能识别和抵制坏人的骗诱。据统计，近年来刑事作案人员中，14至25岁的青少年占60％以上，其中14至17岁的未成年人犯罪逐年上升，青少年吸毒的发展趋势更令人心痛。当父母的绝不要以为给孩子留下充足的金钱就万事大吉，高枕无忧了。要让子女牢记首先要学会做个有理想、有道德的人，同时又是个有科学文化知识、遵法守纪的人。当前一个十分有利的环境和条件是，全国正在深入学习和实践“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学习和实践《公民道德建设实施纲要》。敏感的家长在生活中可因势利导，让“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和“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的基本道德规范深入头脑，把孩子们培养成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新人。

　　第三，要身在中国，胸怀世界，立足当前，放眼未来。培养孩子们从小就树立远大志向，开拓孩子们的世界眼光，鼓励孩子们热爱科学，崇尚科学，掌握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的本领，有敢于超过前人和世界先进水平的创新精神。当然，万丈高楼平地起，还要培养孩子们从小就养成脚踏实地，不怕艰苦和失败，注重调查研究，坚持实践和科学实验的求实精神。有了世界眼光和远大志向，又有了创新精神和求实精神，不论将来干哪一行都会干得出色，行行都可以出状元、出人才，行行都可以为社会、为人民做出贡献。“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比父母给孩子们留下多少钱财都可靠。

　　第四，作父母者既要言教，更重身教。许云老人说得好：“家庭是孩子的第二学校，但父母却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孩子们最亲近、最相信自己的父母。不论你是个勤劳善良的农民，还是勇于革新的工人，是个循循善诱的老师，或是个和气而又机智的警察，或是一个敏锐而又细心的医师，更不用说你是个劳模、英雄、冠军、大师和院士，你在孩子们心目中都是“最可亲的”，甚至是“最棒的”。但是，如果你只要求孩子们好好做人，自己在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家庭美德上不像个样子；只要求孩子们努力学习，发奋图强，自己却不思上进，不爱学习，一有机会就泡在麻将桌上和酒吧里只要求孩子们听父母的话，自己却不孝敬老人，甚至你们夫妻之间就互不尊重，互不信任，以至咆哮如雷，拳脚相加，孩子们就会伤心、反感，更不可能对你们信服和尊重。于是，你这个家庭的爱心就会日益冲淡了，凝聚力就日渐削弱了，所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希望也就趋向破灭了。

　　热切期望、衷心祝福每个家庭的父母，都能用自己的言行作榜样，为孩子们安身立命和远大前程举起亲切的、智慧的、不灭的航灯。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祝福我们光荣的后代，在振兴中华、造福人类上取得更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