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八月，我跟随郑位三、肖望东等同志，从延安经南京转到七里坪红二十八军工作，在南京受到叶剑英同志和八路军南京办事处的热情接待。那时叶师对发展抗战局势的高瞻远瞩，争取团结各方面力量一致抗日的博大胸怀，处事待人周密细致的作风，以及对我们这些同志的亲切关怀和教诲，至今仍然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七七事变”的前后，第二次国共合作正在形成，全国军民团结抗日的形势迅猛发展。为了进一步扩大我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做好部队东进抗日的准备工作，毛主席派郑位三、肖望东同志为党中央代表，并叫我和张体学同志随同一起到鄂豫皖，找到和党中央长期失去联系的红二十八军政委高敬亭同志，传达党中央关于抗日的主张和指示，同他们一起做好部队整训工作。接受毛主席亲自交给这项重要任务以后，我们5人（加上郑位三同志的秘书荣维轩）于七月十五日延安出发，由于局势变化等原因，至八月二十日才辗转来到西安七贤庄红军办事处（后改为八路军办事处）。根据红军办事处的联系和安排，由办事处派张经武同志带我们到南京办理去大别山的有关事项。

　　八月十八日，我们一行六人登上去徐州的火车。我们这些人大都是头一回坐火车，那车上的新鲜事儿以及沿途的风光，我们都没有心思观赏。我们一心想是怎样尽快来到大别山坚持三年游击战争的战友中间，火车越往东行，沿途战争气氛越来越浓，车上的人越来越少，车到徐州时，只乘下四十几个旅客了。

　　在徐州，我们转乘津浦路南下的火车，于八月二十日下午顺利地到达浦口。过渡口到了南京下关，张经武同志把我们带到了鼓楼附近的命傅厚岗一栋小洋楼前面，说：“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了。”他登了台阶，轻轻敲了几下门。门“呀”的一声开了，站在我们面前的竟是我们敬爱的叶剑英参谋长!他穿着一身便装，戴着宽边的眼镜，既有儒者风度，却又保持着军人的英武雄姿。他一拍掌，笑道：“欢迎欢迎!我们还没挂牌哩，你们就来了，来得好快啦!”在西安时，就听说南京有我们的人负责接待、联系，没想到竟是叶参谋长!叶参谋长说的“挂牌”之事，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是“七七事变”之后，国共两党经过几次谈判，对西北主力红军改编为八路军达成了协议，中共中央军委任命朱德、彭德怀为八路军正、副总指挥，叶剑英为参谋长，并确定叶剑英为八路军驻南京的代表，组设八路军南京办事处。国民党统治区各大报纸八月二十五日才报道办事处正式成立的消息。实际上办事处在此之前早已开始工作，只不过是象叶参谋长说的还没有“挂牌”就是了。当时张经武同志将我们向叶参谋长一作了介绍。叶参谋长同位三、望东同志早就熟识的，他握住两人的手摇了又摇，亲切地说：“你们一路辛苦了，在火车上没有碰到麻烦吧?”张经武同志把旅途情况作了简单介绍，还特别说：“由于带的路费不多，买了车票之后，每人只剩一块八角钱，坐车三天只吃了四顿饭，大家都是饿着肚子坐过来的。”叶参谋长听了，非常关键地看了看我们，还忙吩咐他的机要秘书小黄说：“快去告诉厨房的××嫂多做些饭，菜要更多一些。好一些，要让延安来的同志吃饱吃好。”然后他又招呼我们说：“你们先要休整一下，吃过饭洗洗澡……”说着说着，脸上突然显得很为难的样子：“哎哟!现时还没有床板，怎么睡呢?”我们扫视了一下这房子，可不真的没有床铺，连桌子、座椅也很少。原来这是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荟的一座公馆，因为周恩来同志和张伯荟有师生关系，才借到这幢楼房开设我们的办事处。叶参谋长他们也是前两天才搬到这里，一切办公、生活设施都还在筹措之中。我们看这洋楼很漂亮，花格子大玻璃窗，白色的天花板装饰着泥塑花纹，地板和门窗一样漆上了深红色油漆，非常整洁。大伙见参谋长为难，忙说：“我们睡这油漆地板就很好了，能住上这样漂亮的洋楼，睡上这样的油漆地板，还是这辈子第一回哩!”位三同志也说：“我们一到南京就见到了您，就象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大家还是随便些好。您工作忙，不要过于为我们费神了”。接着位三同志把我们在延安受领毛主席交给的任务和此行的目的作了扼要的汇报。看叶参谋长的神情．这些情况可能经过西安办事处同南京联系，他大体已经知道了。他说：“在南京要办的事由我来办，你们还是先把生活安顿好。只是现在南京灯火管制，没法请你们看一场电影。”他又撩起我们身上的衣服看了看说：“你们的衣服都破了，在南京这都是苦力劳工的衣着。”说着，便立即指示小黄，要他明天为我们每人买两套外衣、两套内衣，还有鞋子、毛巾、牙刷、牙膏等等。我的天哪!我们参加红军以来，从来还没有穿过这么整套的新衣哩，现在我们的总参谋长要亲自为我们装备起来了，本来，我们来到南京，来了国民党统治的中心，大家的心情不免有些紧张、疑虑，现在见到了我们自己的首长、亲人，得到这样周到的照顾，顿时党得象回到了清凉山下、延水河边一样温暖、亲切。

　　这天晚饭吃得比较早，雪白的大米饭，菜肴很丰盛，当时能够买到的肉菜，都买来了。参谋长端起饭碗说：“你们是我们的首批客人，我们热烈欢迎大家的到来。大家都还不会喝酒，今晚也没有酒招待你们，大家随便多吃一点吧”，也一边招呼着大家多吃一点菜，一边谈起了当前淞泸前线我国军队和日本侵略军浴血奋战的情形。他说：“国民党军队广大官兵是积极抗战的，只要国民党统帅部真心真意坚持抗战，全国军民团结一致，抗战胜利肯定是我们的。我们的红军改编就绪后，不久就要开赴华北抗日前线，大家等着听捷报吧!”这时位三同志看着参谋长只是让着大家吃菜，他自己却不大吃，或者只用筷子点一点做样子，便说：“参谋长，您自己也多吃点呀!”叶参谋长笑了笑说：“我有的是吃呢。今晚有个在北伐时期共过事的国民党大官儿，邀我赴他的家宴，我得留点肚子应付这种场合，”本来大伙很想听参谋长多讲讲抗战的形势，多讲些新鲜事情，现在知道他晚上还有应酬，这是他的重要工作活动，便不好多耽误他的时间。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顿以后，参谋长还特意走到厨房，代表我们向做饭的女雇员×嫂表示感谢，处处表现了他那宽宏厚爱、热情周到的作风。天黑后，我们洗过澡，就在楼上大厅地铺上睡觉休息。到很晚的时候，我听到楼板响，是参谋长从外面回来了。他轻轻推开大厅的门，见我们都休息了，便退回去。只听见他在走廊里叹了口气，轻声对小黄说：“他们远道而来，还要睡地铺，怎么对得起他们呢?”

　　第二天早饭后，叶参谋长先去南京政府参加一个会议，他马上把车放回来，送大伙去新街口中央商场选购衣物。由于车子坐不下这么多人，我和张体学留在家里。黄秘书把他们送到商场后，便回来陪我们聊天。他带着他们走出小巷观光了一番。那时尽管松泸前线战事非常吃紧，南京日夜都有敌机袭击，普通老百姓正处于焦虑不安之中，那些大亨阔老们却还在纵情享乐，大酒家、大戏院里，依然是珠光宝气，纸醉金迷，不时荡放出那靡靡之音来。我们没走多远，便回到办事处，上楼参观了叶参谋长的办公室兼卧室。那是一间不大的房子，摆着一张单人木板床，一张书桌，四把靠椅，茶几上放着一把茶壶和几个茶杯，此外再没有任何陈设了。这是一个多么鲜明的对比，我们党中央的代表、八路军的参谋长叶剑英同志，依然保持着延安的作风，就是在这样一间简陋的房子里，他要处里多少党和国家的大事，要接待多少各个方面的人士!听黄秘书说，叶参谋长每天不是外出开会，找国民党军政要人商讨问题，就是在这里接待各界人士，做宣传、争取工作，到深夜才能坐下来处理文电，整天至少要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才能休息。

　　到了中午，位三等同志选购衣服回来不久，叶参谋长也回来了，他一到家就兴奋地说：你们去鄂豫皖找红二十八军，沿途需带的护照、接洽信，我跑了两趟，已经从国民党有关方面办好了。八路军的关防印章和八路军南京办事处的印章，我也带回来了，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正式“挂牌营业”了!说得大家都笑了。大家围着他坐定后，他又说：“本来想留你们多住几天，但是目前上海战争打的很激烈，南京天天有空袭，很不安全，你们还是明天就上路吧，”接着他就安排张经武同志提前为我们买好车票，还交代黄秘书同肖望东同志具体商量今后用明码电报保持联系的方法。我们的参谋长既管原则大事，又办平凡小事，连我们经过的路程，要带的路费等等细节都考虑到了，安排得熨熨贴贴，周周到到。位三同志说：“您这里刚开张，事情忙得很，我们这一来给您添了多少麻烦，真叫我们过意不去。”参谋长爽朗一笑，说：“你们这一来，我特别高兴，我们自己人可以随便说说心里话。在这里整天和国民党的官员打交道，可不能随便说话，表面上都是客客气气，骨子里不知他们用了多少心计。我们要听其言，观其行。要用脑子分析，讲问题都要有理有力，既要讲策略，讲团结，又要坚持原则斗争。”接着，他风趣地说：“这回我们把牌子挂出去，生意就会更加兴隆了。国民党的官员、爱国的将领、各界人士、新闻记者都会上门来，甚至外国使馆人员也会上门来。我们一律欢迎，要多做工作，争取更多的人团结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之下，对外国人也要尽量争取他们的支援。”叶参谋长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列举了当前要办的许多工作；要同国民党谈判南方红军游击队的改编问题，陕甘宁边区的地位问题，释放政治犯，包括争取在国民党监狱的共产党员出狱的问题，在国民党统治区出版报纸问题，等等。他说：“办事处还要扩大，人员要增加，我已建议党中央再派一些同志来开展工作。现在局势变化很快，如果上海一战打得不好，国民党政府就可能撤到武汉去，我们也要搬到武汉去。尽管我们呆在南京的时间不会很长了。我们还是要抓紧这个有利时机多做工作。不要看战争一时的得失，抗战将是持久的。只要按照我们党的政治主张，把全国军民动员起来，团结起来，抗战就能坚持到最后胜利。”转过来，参谋长又谈到我们的工作，说：“你们到红二十八军去找高敬亭同志，要根据党中央毛泽东同志的指示，做好团结工作。我们内部的团结搞好了，就可以团结带领全国军民去争取抗战的胜利。南方各省红军和游击队，包括红二十八军都要集结改编，你们要告诉他们，在同‘友军’打交道的时候，千万要提高警惕，防止别人的暗算。”参谋长的一席话，精辟地分析了当前形势，深刻阐明了党的方针政策，使我们精神振奋，对今后的工作心里更加有谱了。

　　这时，我们从窗户往外瞥见树森里好像便衣警察在游动，他是在为办事处警卫安全呢，还是另有特殊任务呢?这引起了大家的担心，位三同志说：“您太辛劳了，怎么身边连一个警卫人员也没有?这安全问题可是要注意呢?”叶参谋长听了，泰然地说：“在这里虽说是置身”、“虎穴”，但在目前还不会出现大问题的。卢沟桥事件以后，全面抗战的局面正在形成，全国军民之心都在想着国家的命运，抗日的前途。我们在南京活动，到处可以感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和支援。如果有那么一小撮亲日的民族败类要为虎作伥，此时此地还不敢轻举妄动的。我们敬爱的叶剑英同志在革命的征程中，不管面临多么险恶的环境，总是那样洞察局势，无私无畏，机智果敢，稳若泰山，表现了对党对人民对共产主义事业的无限忠诚。

　　二十二日中午，我们就要告别叶参谋长出发了。他叫我们把新买的衣服穿戴整齐，就象送我们上前线出征一样．检查了又检查，端详了又端详，满意地说：“很好，很合身。一路上，位三、望东同志可以扮作教授身分，其他三位就称作学生好了。”接着他拿出四百元钱给我们作路费，一再关照我们要注意安全，要保管好公文、信件和钱物。我们向他敬礼，握手告别，待我们走得很远，他还久久地站在那里招手。张经武同志送我们到浦口上火车，就留在南京办事处工作了。

　　八月下旬，我们辗转来到安徽六安，在国民党六安督办公署办理了去红二十八军的手续，并在那里了解到红二十八军在几天前已同国民党军队达成了停火协议，开始向湖北七里坪、宣化集结。我们很快赶到了七里坪，见到了分别多年的红二十八军的首长和战友们。随后，我们协助高敬亭同志，参加了红二十八军改编为新四军四支队的整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