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三月十三日，夜过津浦路所见。

　　奇怪的人

　　无聊的白日，终于被瞌睡消磨下去了。伸着呵欠，每个人的眼皮上，还粘着酸涩的惺松，行列又向着展开在前面的荒山爬去。

　　新月从远极的天涯涌起，泻出稀薄银光。群山如一片烟雾的海。

　　压在人们心头的一句话，一个愿望一一横过津浦铁路，是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动着匆忙的脚步。

　　这是上午，刚刚踏过一片绵延的荒山时，老乡们就再三地交待了，说：”在离铁路八里的地方，你们一定要找到这个人，他住在大路旁边，一个烧毁了的圩子里。只有他才敢带队伍过路的。……“

　　多么奇怪的人吧？在这人烟荒绝的山野里。

　　在憔悴里

　　走，走……

　　在山腰里，时常出现一丛树木，几堵圩墙。远远看去，正是一个幽静的村落一一这样，时常逗引起人们宽慰底希冀。可是，当你走过一看，却只是一堆倒坍了的土墙，残破的石臼，骷髅的眼洞一样张着的窗户，死灭了的火焰，烙下了它们残暴的黑印，什草在到处蔓延着。一一在这些破墙和乱草中，人们恍惚听到了失去家园的人们留下的低幽地悲叹。

　　啊，这失去了祖国抚爱的大地，时刻都在憔悴中！

　　幽灵底窟

　　夜云掩住月子，山野一片惨淡。

　　一只狗子，从牛屎堆旁（实在，这中间还有许多说不清的垃圾）惊得跳了起来，丢下了正在吞噬着的”美味“，夹着尾巴，呛咽着跑向黑角里去，半天，发出几声凄厉的吠叫声。

　　跨过残败的墙垣，在最后的一垛高墙下，用高梁杆子编成的”大门“紧紧地闭着，用手一推，大门便无声地躺倒了，宽大的院子里，一个矮小的高梁棚，在一边缩瑟着。

　　有谁人相信，这里有人家吗？！

　　手电筒的光柱，在漆黑的高梁棚里一闪，屋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呼喊：

　　”谁呀？“

　　两分钟后，从漆黑的高梁洞里，出现了一个幽灵般的老妇人，头发稀白而蓬乱，一对深陷下去的眼眶里，只看见一条睫毛的裂缝，没了牙齿的嘴唇，微微张翕，不知咕哝些什么，混身不住地索索发抖。

　　”老奶奶，家里有人吗？“我们领队的说。

　　”没……没有，老总，家里就是我老奶奶一个人……“她满口的潜山话。

　　”老奶奶，不要怕啊，“我们的领队人，压低了声气说：”我们是新四军，过铁路那边去，到你这里找个人带路……“

　　”是没有啊！“老妇人向屋里望了望，又回过头来，身子更靠紧洞口些。

　　漆黑的洞里，响起了一阵床铺的吱呀声，接着是一声低微的呼痛和翻身的响动。

　　火柴头烧出小小的红光，悠的又熄灭了，一个在大褂子下面包着的驼背心，拖着鞋子，爬了出来！

　　”是同志们吗？“他细细地审视了我们领队人，又看了看门外什踏的人马，说：”奶奶，是同志们，你进去吧！“

　　驼背心跨出了大门，顺手把高梁门带上。

　　手的残废

　　路，漫长而荒凉。

　　驼背心拿着一根竹杆，在行列前面，匆忙地划着，路边的石子，时时发出琤然的响声。他一面和我们的领队人，叨叨絮絮地攀谈着。

　　”你时常带路的吧？“领队人问。

　　”不，同志的，“驼背心稍微停了一下，嘘了口气，说：”我只跟自己的队伍带路！“

　　”你跟别人带路，总不会亏待你吧？“我们的领队人，有些好奇地说。

　　”同志的，你那里知道，这个年头，路不好过啊！“驼背心突然紧张起来了：”他奶奶的，小鬼子使鬼计，时常在路边上，埋着炸弹，……“

　　”真的吗？“领队人担心地问。

　　”这不是吗？你看，我这只手，不就是上次，也是带同志们过路，被炸伤的吗？“他把右手的衣袖卷起来，里面正是一只满缠纱布的手掌，”炸掉三个指头呢，已经残废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家都把这双残废的手，看在眼里，看在心上——没有人出声。

　　血，哺育着我们更大的决心！

　　心死不了的！

　　翻过了铁路，又爬过了一座荒山，在一个被火烧去了一半的小镇上，行列休息下来了，没有人家，也没有狗子，四野是一片沉重的孤寂。

　　夜，软绵绵地，舒展在旷野里。

　　驼背心和我们的领队人，坐在一个大树根上，他已经累得满身大汗，却显得非常兴奋。他的头，从驼背下面伸出来，衔着香烟，不住地摇摆，如一只蹲着的猴子。

　　”同志的，你是山里人吧？“

　　我们的领队人点了点头。

　　”我也是山里人啦！“驼背心高兴起来了，”你参加革命很久了吧？……“

　　”是的，我很久了！“

　　”你可在红廿八军干过来？“

　　”你怎么知道红廿八军呢？“领队人有些惊奇地问。他的眼光，紧紧地粘住在驼背心的脸上。驼背心本来快活地仰着的头，慢慢低了下来，面孔上罩上了一层冰霜。

　　”我原来不也是在廿八军吗？后来害了大病。掉队下来，病好了，再也找不着队伍，就是这样，脱……离了……革……命。“他的声音，渐渐低哑下来，后面的几个字，和他急促的呼吸，简直分不出来。

　　”那么，你又怎样到这里来的呢？“

　　驼背心的脸，绷得紧紧的，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拚命看着山的那边！似乎他的视线，要穿越那乱草蓬松的荒山，那凝然不动的夜云，带着飘流异乡的伤感和热恋，他将看到那千里外的家乡——大别山！

　　”还不是“白色‘把我们移来的吗？”他有些愤怒地说：“此地的人家，多半是从山里来的啊，直到现在，大人小孩，还朝朝日日在想着自己的老家呢！……”

　　“……哎呀，想不到你还是我们的老同志呢？”领队人是个经过了千磨万拆的铁汉，此刻，也显得十分激动了，拍着驼背心的肩膀，霍地站了起来，他的喉咙里，似乎拥塞着无数的话，一时却无法说出来。

　　“唉，我是不成用了！”驼背心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然后用劲将香烟屁股摔得远远地：“年纪老啦，背又驼起，手也残废了……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到前方部队去了！”

　　他环顾着周围的行列，年青的队伍，深深唤起了他逝去的记忆，他完全沉浸到伤感的深渊里了。

　　“……我活一天，总是要为革命的！……我的心，是死不了的！”

　　他站起来，嘶哑的声音中，混什着暴燥：——热泪跳出了他的眼眶，他连忙用手揩去。

　　夜风轻轻地吹过，茂草发出了幽怨，荒山中，忽然飘来尖厉的枭鸟的号泣！驼背心不习惯地跟着我们的领队人，闲踱了几步’便又坐下，泪水流下了，他的脸变得松弛了，他连连咳嗽了几声：

　　“我总是这样想：同志们干得多过劲啊，只有我落伍了！但是，这口气，还没有咽住，就尽我的力量，再为革命做些工作吧？”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巴上的唾液，又嘘了一口气：“每次我把你们带过铁路时，我的心，就爽快几天……”

　　他的话，像一股被窒塞得太久的喷泉，越涌越快了。

　　几十只眼睛，都牢牢地注视着他。火热地一一。

　　有低低地叹息声，在飘动。

　　行列，又开始蠕动了！驼背心不再带路，他得趁着深夜，摸回路西的高梁棚里去。

　　驼背心站在路边，热恋地看着每个从他眼前走过的人，每管从他眼前横过的枪尖，每张在他眼前闪过的青春的面孔……